恰好锣鼓响处,戏开正本。唱的是唐玄奘西天取经,路过女儿国。这唐僧头戴毗卢帽儿,身穿袈裟僧衣,引着三个徒弟——一个孙悟空,嘴脸身法,委的猿猴一般。眼睛闪灼,手脚捷便。若不是口吐人言,便真正是一只大玃猴。一个猪八戒,长喙大耳,身穿黑衣,手拿一柄十齿钯子。出语声带粗蠢,早已令人绝倒。一个沙僧,牵着一匹小白马,鞍屉秋辔,金漆夺目。全不似下州县戏场,拿一条鞭子,看戏的便会意,能“指鞭为马”也。师徒四人,到女儿国界,一个女驿丞,带着两个女驿子接见。孙悟空交与天朝沿路勘合,到一国,国主要用印,过站还要迎接管待。女驿丞双手接住勘合,回朝转奏国主。这个猪八戒的科诨俳场,言语挑逗,故作挝耳挠腮之状。这众人的笑法,早已个个捧腹。女驿丞回朝,这女主登殿。早奏细乐,先出来四个镇殿女将军,俱是二十四五岁旦脚扮的,金胄银铠,手执金瓜铜锤,列站两旁。又奏一回细乐,四个女丞相出来,俱是三十岁上下旦脚扮的,个个幞头牙笏,金蟒玉带,列站两旁。又打十番一套,只见一个女国王出来,两个宫女引着,四个宫女拥着。这六个宫女,俱是十七八岁年纪扮的,个个油头粉面,翠钿仙衣。那两个引的宫女,打着一对红纱灯前导,那后边四个宫女,一对日月扇,一对孔雀幢,紧拥着一个女儿国国王出来。这女主,也不过二十岁,凤凰髻,芙蓉面,真正婉丽自喜,且更雅令宜人。再看那些旦脚,纵然不下侪于曹桧,只可齐等乎虢秦。女王霓裳霞矞,看者目为之夺;环佩宫商,听者耳为之醉。六个宫女围住上场,念了一套《鹧鸪天》引子,才轻移莲步,回转到主位坐下。这女驿丞奏明天朝活佛,路过本国,勘合用印的情事。女王俞允,便与四大丞相商量,款待天朝高僧的事宜。四丞相奏了仪注,传旨,明日迎迓,到柔远厅上筵宴。即着女驿丞投启订期,速回驿伺候;若是有慢,即行枭首为令。
做完此出,下一出即是女主郊迎玄奘师徒,到柔远厅上摆筵。话要捷说。到了排宴之时,玄奘正坐,左边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三席,右边是女主一席,仰面斜签相陪。这个场中,猪八戒口中不吃素席,摇耳摆腮;眼中却艳女臣,神驰意羡。
这孙悟空再三把持,怕八戒失仪,却又不敢手扯口斥。这个光景,早令人解颐不已。那边席上,女主含着个伉俪之情意,有许多星眼送暖,檀口带酸的情景。这陈玄奘直是泥塑木雕,像是念《波罗蜜多心经》。这一出真正好看煞人。
再一出,更撩人轩渠处,乃是八戒渴了,曾吃了女儿国子母河的水,怀孕临盆。上场时,只见孙悟空搀着大肚母猪,移步蹒跚可笑,拘腹病楚可怜。这潜斋欲解孝移的胸中痞闷,笑道:“孝老看见豕腹彭亨么?”孝移笑道:“今日方解得‘豕人立而啼’。”彼此大笑不已。只见这孙悟空扶八戒坐在一个大马桶上,自己做了个收生稳婆,左右抚摩,上下推敲,这八戒哭个不住,宋云岫道:“怎的不见女儿国女人?”潜斋道:“豕四月而生,想是过了女儿国了。”孝移又复大笑。少时肚子瘦了,悟空举起大马桶细看,因向戏台上一倾,倾出三个小狗儿,在台子上乱跑。孝移笑道:“‘三豕’讹矣。”潜斋亦笑。
原来是戏班子上养的金丝哈叭狗。那看戏的轰然一笑,几乎屋瓦皆震。忽的锣鼓戛然而止,戏已煞却。
且不说众人拥挤而出,这娄潜斋看谭孝移眉目和怡,神致舒畅,不似前日颦蹙之态。宋云岫道:“人松了,咱也该走罢。”
一齐动身下楼。德喜儿、多魁儿,夹着垫子。宋云岫道:“就到晋郇馆内吃饭。”孝移也不甚推辞。
原来孝移在都中柏公花园居住,为甚的有了胃脘作疼之病?
总缘人生有性有情,情即性之所发。若是遇的事有个趣儿,听的话有个味儿,心中就可以不致郁结。这孝移住在读画轩内,虽有花木可玩,书史可看,毕竟是琴瑟之专一,自非圣人,谁能无闷。况且又有家事在心,鞭长莫及,不免有些闷闷。这娄潜斋是孩童时知己,一眼瞧破,想着破其郁结,所以云岫说请看戏,潜斋便怂恿。及见了戏,却也有些意外开豁。谭、娄纯正儒者,那得动意于下里巴人。此段话说,于理为正论,于书上为卮言。
单讲宋云岫,邀谭、娄二公到晋郇馆,点了几碟子菜儿,不过是珍错鸡鱼,熏腊腌糟等物,吃了数瓶南酒。德喜儿、邓祥、多魁及宋宅跟的,共成醉饱。开发食饭银两。出的馆门,一向悯忠寺后,一向沙窝门街。彼此致谢,各拱而归。
谭、娄径向读画轩而来。到了读画轩,早已黄昏,点上烛台,孝移说也有,笑也有,娄公暗喜不置。心中想到:“人生客居在外,最怕的是有病,有病最怕是孤身,今早谭兄外边走一走,便尔精神爽利。”早宽了朋友关心之责。
次日,二人坐车上沙窝门,访着宋云岫住处,一来回拜,二来致谢。偏偏宋云岫向汪荇洲家赴席。将信儿留于店主,径自回来。
一日,戚、尤二公,先后来拜。谭公不在寓所,二公俱回。
隔了数日,戚公具柬春茗,尤公亦差人投帖,谭孝移俱具了辞谢柬儿。娄潜斋问道:“兄言戚、尤二公,情意周密,何以辞他的席面?”谭孝移道:“戚、尤两乡亲,虽切于梓谊,但官场中还有别客。咱的前程低微,那朝贵视之如泛泛,何苦的樽前一身多泥?即令少为垂青,未免都是官场中不腆之仪注,无意之关切,反误了咱两个一日促膝快谈之乐。”娄潜斋极为叹服。自是朝夕谈论,共阅柏公所送诗文,有疑则互质,有赏心处则互证。以待次月放榜,南宫高发。
谁知到了晓期,礼部放榜,潜斋竟落孙山。潜斋却不甚属意,孝移极代娄公抱屈。自己长班来了,与了三百钱,写了河南娄昭名字,代查败卷。查来时,只见三本卷面,写着“兵部职方司郎中王阅”,大批一个“荐”字。头场黑、蓝笔俱全,二场亦然。到了第三场策上,有两句云:“汉武帝之崇方士,唐宪宗之饵丹药。”这里蓝笔就住了。谭孝移道:“咳,此处吃亏,可惜了一个联捷进士!”闲话中,孝移甚埋怨潜斋策中戆语,殊觉无谓:“总之人臣事君,匡弼之心,原不能已,但要委屈求济,方成得人君受言之美。故如流转圜,君有纳谏之名,而臣子亦有荣于史册。若徒为激切之言,致人君被拒谏之名,而臣或触恶而予杖,或激怒而为杀,纵青史极标其直,实则臣子之罪弥大耳。况潜老以过戆之词形于场屋,既不能邀其进呈,且暂阻致身之路,此何为乎?要之,弟非以结舌冻蝉勖良友也。”潜斋极为谢教。孝移又道:“臣子固不可以戆言激君父之怒,若事事必度其有济,不又为阿谀取容辈,添一藏身之窟乎!”潜斋又极为首肯。
一二日间,河南回籍举子,也有约娄潜斋偕归的,潜斋以不能遽归谢却。缘潜斋之意,想着留京与孝移作伴。见孝移精神爽豁,心下着实喜欢,自己功名得失,反付之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