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杏庵道:“他也别的没处去,自然是在家的。”夏鼎道:“既然在家,怎么把大门闭着。”姚杏庵道:“这门闭着好几日了,通没见开。”夏鼎道:“我有一句紧要的话儿与他说,借重贵铺使个人儿叫他一声。”姚杏庵道:“俺虽是对门,却不甚来往。只因他先君有病,分明是董橘泉误投补剂,我后来用大承气汤还下不过来,不知那个狗杂种风言风语,说是我治死了。你想我若治死人,我良心怎过得去,如何能对门开铺子?各人无亏心处,任他风浪起,只一个不听,便清白了。这几年各人干各人的事,年节间彼此连个拜帖也不投。尊驾既有要紧的事,尊驾自去叫去。况且尊驾在谭宅来往是极熟的,我岂没见么?不妨自己叫一声儿。”原来夏鼎被王中打狗一句把胆输了,不敢叫门,只得说道:“只是一句淡话,改日说罢。”起身就走。拱手道:“改日送钱来。”姚杏庵道:“何足介意。我不送你罢。”
夏鼎一别而去,心中好不怅然。转街过巷,见人家墙上有个孔穴,抬起手来,将金银花包儿,塞在墙孔里面。一径来到张宅。这张绳祖与王紫泥两个,下象棋等着。夏鼎进的门来,把手一张,说道:“偏不凑巧,我到了萧墙街,只见谭宅后门套着一辆车,恰好谭贤弟要上车出门,见了我,邀我到后书房少坐,我说:‘你忙着哩,我走罢。’他再三不肯,说:‘夏哥到此,必有事故。”我问他出门做什么,他说他老师娄进士指日上山东武城县上任,他去送行。我说:‘你既然忙着,你就去罢,这也是极正经事。’他仍叫卸车,说不去了。我再三不肯,订下有话改日再说。”王紫泥道:“呸!一派胡说!我昨日在文昌巷董舍亲家赴席,娄进士去拜孔副榜。满席上都说,娄进士是馆陶知县,难说他令徒说成了武城么?”夏鼎急口道:“是馆陶,是馆陶,我一时记错了。”张绳祖道:“娄进士既然拜客,也该与我个帖儿,我们旧家子弟,安知门生故旧没有个照应?”王紫泥道:“前日董舍亲也是这样说哩,席上人也就有许多的谈驳。说娄进土只拜了几家儿,真正良己中了进士,儿子中了乡试,也成了门户人家,也就该阔大起来,谁知道改不尽庄农气味,还是拘拘挛挛的。”张绳祖道:“凭是怎么说,到底我们旧家少不了一个帖儿。现今先祖蔚县门生耿世升,在东昌府做知府哩。总是小家儿人家初发,还不知这官场中椒料儿,全凭着声气相通,扯捞的官场中都有线索,才是做官的规矩。闲话也不说他。只是谭相公下文张本是怎么的?老夏,你休丢了这十两银。况且不止十两。”夏鼎道:“不难,不难,我高低叫他上钩就是,只是迟早不定。现今日已过午,吃了饭我再慢图。”张绳祖道:“无功之人,那有饭吃。依我说,大家开了交罢。”夏鼎道:“难说连老泥也不给一顿饭吃么?”王紫泥道:“他摆下席,我也不扰他。咱们每日在一搭儿,若无事就吃,也不是个常法。果然有了赌时,三天五天,杀鸡买鱼割肉打酒,那就全不论了。咱一同去罢。”夏鼎只得随着王紫泥走讫。正是:小人同利便为朋,镇日逐膻又附腥,若是一时无进奉,何妨刻下水遭萍。
却说夏鼎不曾招致得谭绍闻来,张绳祖连饭也不给吃,心中好生不快。但见绍闻一面,便可得银十两,如何肯轻易放下这个主顾。自此以后,连日又上萧墙街几回。不知绍闻但在前院看书,后门不出。前门紧闭,若走的遭数多了,也觉姚杏庵眼中不好看像。
一日,在后门上撞见双庆儿,问道:“你家大相公好儿时不曾出门,每日在家做啥哩?你对说我在此,等说句要紧话。”
双庆儿道:“今早上文昌巷孔爷家去,回来时我对说就是。”
夏鼎得了此信,径上文昌巷来。却又不敢上孔耘轩家去,只得在巷口一个酒铺内,吃了一瓶酒,又买了些下酒的小东西儿,当做午饭。单等谭绍闻回来,为要路之计。
不多一时,只见孔耘轩兄弟二人送女婿出来,耘轩候乘,绍闻辞不敢当。上的车来,垂了纱月布帘。夏鼎急急开发了酒资,方出馆门,只见王中在车旁跟着,少不得退回。”竟是邪不胜正,不觉馁缩了。
夏鼎闷闷而归。夜间仔细打算:“我不如另寻一个门路,邀他一话,再订后会。”猛然想起盛希侨,“我何不怂恿盛公子请我们同盟一会,座间面言,必然不好阻我。”次日极早起来,吃了早饭,便一直来寻盛公子。
到了盛宅门上,把门家人见是主人盟弟,前日因他受刑,还请来吃压惊酒,今日怎敢不敬。让在东门房坐定,面前放下一杯茶,说道:“夏爷少坐,小的到后边说一声。”夏鼎道:“放速着些,话儿要紧。”门上道:“小的晓得。”夏鼎觉得有些意思。
又岂知这傻公子性情,喜怒无常,一时上心起来,连那极疏极下之人,奉之上座,亲如水乳;一时厌烦起来,即至亲好友,也不愿见面的。此时,盛公子把结拜一事,久已忘在九霄云外了。就是谭绍闻此时来访,未必就肯款洽,何况夏鼎。
且说门上到了大厅,见了本日当值管家问道:“少爷哩。”
当值的道:“在东小轩多会了。”门上到了东院,轻轻掀开门帘,只见公子在一张华栎木罗汉床上挺着,似睡不睡光景。宝剑儿在旁边站着摇手哩。盛公子听得帘板儿响,睁开朦胧眼儿问道:“谁?”门上细声答道:“瘟神庙夏爷请少爷说一句话哩。”盛公子骂道:“好贼王八肏的!别人瞌睡了,说侹侹儿,偏你这狗肏的会鬼混!”吓的门上倒身而回,轻轻掀开门帘去了。走到东门房向夏鼎说道:“姓夏的,请回罢。”自向西门房中去,口中卿卿哝哝,也不知骂的是什么。取过三弦,各人弹“工工四上合四上”去了。
夏鼎满面羞惭,只得起身而去。走到娘娘庙街口,只见一个起课先生在那里卖卜。那先生看见夏鼎脚步儿一高一下,头儿摆着,口内自言自语从面前过去,便摇着卦盒儿说道:“谒贵求财,有疑便卜,据理直断,毫末不错。——相公有甚心事,请坐下一商。”这夏鼎走投无路,正好寻个歇脚,便拱一拱手,坐在东边凳儿上。先生问道:“贵姓?”夏鼎道:“贱姓夏——夏鼎。请问先生贵姓。”先生回头指着布幌儿说道:“一念便知。”夏鼎上下一念,上面写道:“吴云鹤周易神卜,兼相阴阳两宅,并选择婚葬日期。”夏鼎道:“吴先生,久仰大名。”
吴云鹤道:“弟有个草号儿,叫做吴半仙,合城中谁不知道。相公有甚心事,不用说透,只用写个字儿,或指个字儿,我就明白了。断的差了不用起课。若是断的着了,然后起课,课礼只用十文,保管趋避无差。”夏鼎道:“领教就是。”因用手指布幌上一个“两”字,吴云鹤道:“这个两字,上边是个一字,下边内字,又有一个人字,是一人在内不得出头之象。尊驾问的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