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斋听了,觉得惭愧。王阿二装好了一口烟,递过烟枪来,朴斋就在榻床上躺下,凑到烟灯上去吸;却又吸得不得法,焰腾腾地烧了起来。王阿二在一旁看了,嘻嘻地直笑。忽听得隔壁郭姥姥高声叫:“二小姐!”王阿二慌忙叫老婆子去看是谁来了。老婆子赶紧下楼去。朴斋并不在意,王阿二却抬头侧耳仔细地去听。只听得老婆子在门前跟什么人说话,说了好一会儿,似乎不中用,又高声叫:“二小姐,你下来呀!”恨得王阿二直咬牙,轻声地骂了几句,只好丢下朴斋,往楼下飞奔。
朴斋无心抽烟,也坐了起来听是什么事儿。只听得王阿二走到半楼梯,笑着叫了一声:“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长大爷呀!”接着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又听见老婆子在后面发急地叫:“徐大爷,我跟你说嘛!”话音儿没断,楼梯上一阵脚步乱响,闯进两个高大的汉子来。一个嘿嘿冷笑,一个竟揎拳攘臂,绷着脸坐在榻床上,抄起烟枪,就在烟盘里乱敲乱拨弄,一个劲儿地嚷:“拿烟来!”王阿二忙陪笑说:“老婆子去拿了。徐大爷别动气。”朴斋见这两个人来意不善,尽管心中有气,却也知道惹不起,就趁闹里一溜烟儿走了。王阿二连送也不敢送。可巧老婆子拿烟回来,在楼下相遇,一把拉住嘱咐说:“白天人多,你夜里一点钟再来,我们等着。”朴斋点头会意。朴斋和王阿二正要入港,忽然闯进两个高大的汉子来,一个嘿嘿冷笑,一个揎拳攘臂,绷着脸坐在榻床上。朴斋见二人来意不善,趁闹里一溜烟儿走了。
那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朴斋不打算再回客栈,就在饭馆里随便吃了一顿饭,又到书场去听了一场书,捱过了十二点钟,这才到王阿二家去。王阿二果然还在等着,俩人畅情快意,春宵易度,不去细说。
第二天午前,朴斋回到栈房,茶房迎上来说:“昨儿晚上,有个老妈子来找了你好几趟。”朴斋心知是聚秀堂的杨妈,决心不理她。怕她今天又来纠缠,打算干脆躲了出去。吃过中午饭,急忙出门,却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是好。先从石路向北出大马路,进抛球场,兜了一个圈子,忽然想起吴松桥他们的牌局,何不到孙素兰家去看看在不在那儿?当即转弯过四马路,到了兆贵里孙素兰家,在楼下客堂里就问:“吴大少爷在这里吗?”外场回说“没来”。朴斋转身刚要走,正好被金姐看见。因为是前天一起碰过和的,就明白相告说:“吴大少爷他们在尚仁里杨媛媛那里碰和,你去好了。”
朴斋从兆贵里对面的同庆里穿过去,就到了尚仁里。挨着门儿找到了杨媛媛的名字,进门一看,见左面一桌人在碰和,迎面坐的正是张小村。朴斋隔窗招呼,踅进房里。张小村和吴松桥还招呼两声,李鹤汀只说了声“请坐”,周少和竟连理也不理。朴斋站在松桥背后看了一会儿出牌,自觉没趣,就告辞走了。
朴斋走后,台面上一面打牌一面随口议论起来。鹤汀问松桥说:“他是做什么生意的?”松桥说:“他出来玩玩儿,没做什么生意。”小村说:“他倒是想找点儿生意做做,你们可有什么路道?”松桥“嗤”地一声笑了起来:“他也想做生意!你看哪样生意他会做?”说得大家都笑了。
等到碰完八圈算账,李鹤汀又输了一百多块。杨媛媛说:“你倒是真会输哇!我还没看见你赢过呢!”松桥说:“碰和嘛,就是再输多点儿也不要紧,只要排九的庄上四五铺牌统吃三门,就全找回来了。”少和说:“吃花酒没什么意思,不如到尤如意那里去翻翻本看。”鹤汀微笑着说:“尤如意那里,明天去好了。”小村问:“谁请你吃花酒?”鹤汀说:“就是黎篆鸿。在东公和里蒋月琴那儿。要不是他请,谁高兴去吃花酒!他也不请别人,就是我和我四叔两个。要是拆了他的冷台,那他可真要跳起来了。”松桥说:“老老头儿倒真高兴啊!”鹤汀正色说:“我说倒也是他的本事。你想啊,他屋里有多少个姨太太,外面嘛,堂子里的倌人,还有暗门子,统统加在一起,差不多几百个了。”少和问:“他到底有多少现大洋?”鹤汀说:“谁去给他算哪,就连他自己,也有点儿糊里糊涂了。做起生意来,那叫又浑又邪,几百万几千万的做去看,哪有什么数目?”大家听了,摇头吐舌,赞叹一番,也就陆续散去。
李鹤汀随随便便地躺在榻床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杨媛媛问:“要不要抽口鸦片?”鹤汀说:“不想抽。昨天闹了一整夜,今天没睡醒,懒得很。”媛媛问:“昨天输了多少?”鹤汀说:“昨天还算好,连推了两铺就停了,不过输了一千来块。”媛媛说:“我劝你少赌赌吧。输掉了洋钱,还糟蹋了身体。你要想翻本,我看他们赢了钱倒是都拿走了,输了可没见他们拿出来给你。”鹤汀笑着说:“那是你不懂。我们都是先拿钱去买的筹码,有筹码自然就有洋钱,怎么会不给?就怕翻本翻不回来。有时候庄上风头刚刚好了一些,他们就不打了,赢不动他们,也没法子。”媛媛说:“可不是吗!我说你明天倒尤如意那儿去,算好了多少输赢,干脆再赌一场。翻得回来就翻,翻不回来就认输算了。”鹤汀说:“你的话不错。要是翻不回来,我一定要戒赌了。”媛媛说:“你能够把赌戒掉,那是最好也没有。就是要赌,你自己也得当心点儿,像这样几万块钱输下去,你倒好像无所谓,别人听见了能不急吗?你们四老爷要是问我为什么不劝劝你,我挨了他的说,还没法儿分辩呢。”鹤汀说:“这是不会有的事儿。四老爷不来说我,倒去说你?”媛媛说:“现在说闲话的人多,也说不定呢。我这里是你自己高兴,才赌了两场;闲人说起来,倒好像我们抽了多少头钱似的。其实,我们堂子里不是开赌场的地方,也不抽什么头钱。”鹤汀说:“谁在说你呀!你自己在那里瞎多心。”媛媛说:“那么你还是到尤如意家里去赌吧,就是有什么闲话,也不关我的事儿。”
说话间,鹤汀眼皮子直打架,呵欠连连,媛媛也就把话头剪住。鹤汀瞌睡上来,登时睡去。媛媛知道他缺觉,不敢吵醒他,就去拿一条绒毯来悄悄儿替他盖上。
鹤汀这一觉直睡到上灯以后,老妈子盛姐搬晚饭进房,鹤汀听见碗盏响方才惊醒。杨媛媛问鹤汀:“要不要先吃口饭,再去吃酒?”鹤汀想了想说:“吃是吃不下去,先点一点吧。”盛姐说:“没什么菜呀,我去叫他们添两样吧。”鹤汀摇手说:“甭去添,你给我盛一点点儿饭就行了。”媛媛说:“他喜欢吃糟蛋,你去开个糟蛋来吧。”盛姐答应一声,即刻去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