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菜到,搬上楼来,却又添了四碟冷荤。诸三姐将两副杯筷对面放好,叫声:“十全,过来陪陪李老爷呀!”十全这才过来斟了一杯酒,在对面坐下。实夫提起酒壶来也要给她斟,十全说声“不会”。诸三姐说:“你也喝一杯嘛,李老爷,不要紧的。”
俩人正要擎杯举筷,忽听得楼下有人推门进来。诸三姐慌忙下去,招呼那人到厨房说话,随后又喊十全下去。实夫只当又有客人来了,悄悄儿到楼梯口去偷听,听出那人是花雨楼堂倌的声音,就不去理会,管自归座饮酒。接连干了五六杯,诸三姐和十全才上楼来,那个堂倌也跟着上来了。实夫让他喝酒,他说:“我吃过饭了。您请用吧。”诸三姐叫他坐也不坐,站了一会儿,说了声“明天见”,就走了。李实夫和诸十全正要擎杯举筷,忽听得楼下有人推门进来。
十全殷勤劝酒,实夫又喝了好几杯,觉得有点儿醉意,就叫盛饭。十全陪着吃过,诸三姐送上手巾把儿来,收拾了饭菜,自往厨下去了。十全仍给实夫装烟,实夫跟她说话,十句中不过答应三四句,倒也挺有意思的。等到实夫过足了烟瘾,身边摸出表来一看,已经是十点多钟,就把两块洋钱扔在烟盘里,站起身来。十全忙问:“这是干吗?”实夫说:“我要走了。”十全刚说了一句“别走哇”,实夫已经走出房门,慌得十全赶上去一手拉住他的衣襟,口中却喊:“妈妈,快点儿来呀!”诸三姐听见,也慌忙跑上楼来拉住实夫说:“我们这里干干净净,为什么一定要走哇?”实夫说:“我明天再来。”诸三姐说:“您明天来,还不如今夜晚就别走了嘛。”实夫说:“别价,我明天一定来就是了。”诸三姐说:“那么再坐会儿吧。”实夫说:“天色不早了,明天见吧。”诸三姐不好强留,只好放手,连说:“李老爷,明天一定要来的呀!”十全讪讪的,只说了一声“明天来”,就不再说话了。
实夫随口答应着,黑暗中出了大兴里,回到石路长安客栈。恰好匡二也同时进门,一见实夫,就嚷着说:“四老爷,到哪儿去啦?哎哟,今儿晚上那个热闹哇!朱老爷叫了一班毛儿戏,黎大人也去叫了一班,还让咱们大少爷也去叫一班。上海滩上拢共就三班毛儿戏,全都叫来了。一共有一百多人呢,差点儿的房子,都要压坍了。四老爷怎么不去呀?”实夫微笑不答,却问:“大少爷呢?”匡二说:“大少爷急着要到尤如意那儿去,酒也没喝多少,台面一散就走了。”实夫早就猜到了几分,也不再提起,自己铺开烟具吸了烟,随即安睡。
毛儿戏──全部是女演员的戏班子。
第二天饭后,李实夫仍到花雨楼烟馆儿去吸鸦片。那时候天色还早,没有几个烟客,堂倌闲着没事儿,就过来给实夫烧烟。俩人聊起诸十全来,堂倌说:“她们好久没有出来了,就是今年过了年才刚刚出来做生意。人是没得说的,就不过应酬上差点儿,您老喜欢门户里的人,像这样的也就算是不错的了。”实夫点点头。刚吸过两口烟,烟客陆续到了,堂倌自去照应。
门户里的人──本指住家户,暗喻私窝子、暗娼。
实夫坐起来吸水烟,只见昨天眯缝着眼睛的那个老婆子又摸索着来了。摸到实夫对面的烟榻上,眯着眼睛看清了正有三个人在吸烟,就眉开眼笑地说:“哟,长大爷,二小姐在惦记着你呢,说你怎么不去了,叫我来看看,你倒刚好在这里。”实夫看那三个人,都穿着青蓝布长衫,玄色的绸背心儿,大约是仆役一类的人物。那老婆子只管唠叨,仨人也不怎么理她。老婆子说了声:“长大爷呆会儿要来的呀!各位也一起请过来。”就摸索着走了。
老婆子刚走,诸三姐就来了。这回没有带着十全,见了实夫,就说:“李老爷,上我那儿去呀!”实夫有些不耐烦,挥挥手说:“我晚点儿去,你先走吧。”诸三姐会意,急忙走开,又在外间兜了一个圈子,这才下楼自去。
到了五点多钟,实夫抽足了烟,出了花雨楼,仍到大兴里诸十全家去吃便饭。这一回俩人熟识多了,谈谈讲讲,似乎还很投机。当夜就住在那里,颠鸾倒凤的事情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清晨,李实夫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吞声饮泣,睁眼一看,只见诸十全面朝里躺着,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得伤心。实夫猛吃一惊,忙问:“你这是怎么啦?”连问几声,都不见答应,猜不透是什么原因,就披衣坐起,俯下身去,脸贴脸地问她:“是不是我得罪你了?可是嫌我老,不愿意?”十全依旧不答,只是摇摇手。实夫皱起眉头说:“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你说呀!”一连问了几声,十全才回答一句:“不关你的事儿。”实夫说:“就是与我无关,也可以说说嘛。”十全只不肯说。实夫无可奈何,只得自己穿衣下床。楼下诸三姐听见了,端上洗脸水来,又点上了烟灯。
实夫一面洗脸,一面叫住诸三姐,问她十全为什么啼哭。诸三姐叹了一口气说:“这也怪不得她。李老爷您不知道,我这个闺女养到她十八岁,一直舍不得叫她做生意。去年嫁了个男人,是虹口银楼里的小开,家里还算过的去,小两口儿也挺和美的,总算好的了。谁知道今年正月里出了一桩事儿,如今还是要她出来做生意。李老爷,您想想她是不是觉得憋气?”实夫问:“出了什么事儿了?”诸三姐说:“甭说了,说也是白说,反而倒了她男人的面子,还是别说的好。”说到这里,实夫洗完了脸,诸三姐端了脸盆下楼去了。实夫躺下抽烟,心里疑疑惑惑的,胡猜乱想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