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儿未绝,那王阿二已经上楼来了。朴斋也就不再言语。阿二一见小村,就蹿过去嚷着说:“好哇,你骗我不是?你说回去两三个月,直到这会儿才来!是两三个月吗?只怕你说回去两三个月,直到这会儿才来!是两三个月吗?只怕有两三年了吧?我叫张妈到客店里去找过你好几次,都说是没回来,我还不相信呢!隔壁郭姥姥也来看过你,都说你不会回来了。你的嘴是不是放屁?说的话有一句做到吗?我倒是准备好了,你要是再不来,干脆跟你干上一场,且看是谁输谁赢!”小村忙陪笑央告说:“你别生气,听我跟你说!”就凑在阿二耳朵边轻轻地嘀咕。说不到三四句,阿二忽然跳了起来,沉着脸说:“你倒真精,想把湿布衫给别人穿上,你自己好溜,是不是?”小村发急说:“不是,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嘛!”
把湿布衫给别人穿上──比喻把麻烦事儿推给别人。小村领着朴斋到新街尽头一间,跨进门口就是楼梯,只有半间楼房,狭窄的很。
王阿二滚在小村怀里不依不饶,小村叽叽咕咕地跟她不知分说些什么,只见小村边说边往这边努嘴。王阿二回头瞟了朴斋一眼,接着小村又小声说了几句。阿二问:“那么咋办呢?”小村说:“我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王阿二这才罢了,站起身来剔亮了灯台,一边问朴斋尊姓,一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朴斋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脸去装作看墙壁上的屏条。这时候,一个半老徐娘,一手提把水壶,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见了小村,也说:“啊哟,张先生吗!我还只当您不来了呢!还算是个有良心的。”阿二说:“呸!他要是有良心,狗也不吃屎了!”小村笑着说:“我来了倒说我没良心,从明天起不来了。”阿二也笑着嗔他说:“你敢!”
说笑间,那半老徐娘已经把烟膏放进烟盘里,点上了烟灯,沏上了茶,提起水壶管自下楼去了。阿二靠在小村身边,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就说:“到榻床上来躺躺嘛!”
朴斋巴不得有这一声,随即在烟榻下首躺下。看阿二做好一个烟泡,装在枪上递给小村,唏溜溜地直吸到底。又做了一个,小村也吸了。做到第三个,小村说:“不抽了。”阿二就调过枪嘴来递给朴斋。朴斋抽不惯,刚抽了半口,斗门就堵住了。阿二接过烟枪去用签子捅开,递给朴斋再抽,又堵住了。阿二斜着眼睛嗤地一笑。朴斋欲火刚刚升起,被她一笑,心里越发痒痒的。阿二拿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住她手腕。阿二抽回手去,在他大腿上使劲儿拧了一把,拧得朴斋又疼又酸又舒服。
朴斋抽完了一个烟泡,偷眼去看小村,只见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地似睡非睡。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阿二说:“正在过瘾呢,随他去吧。”朴斋也就不叫了。
王阿二干脆挨近朴斋身边来,拿签子给他做泡烧烟。朴斋心里热得像火炭一般,只是碍着小村,不敢动手,光是目不转睛地傻瞧着。见她雪白的脸蛋儿,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红艳艳的嘴唇,真是越看越爱,越爱越看。阿二见他这个劲头,笑问:“你看什么?”朴斋想说又不敢说,也嘻着嘴笑了。阿二知道他是个没有开过荤的愣头青,看他那种腼腆的样子,心里直觉得好笑。装上烟,把枪头塞到朴斋嘴边说:“哪,抽吧!”自己起身,从桌上取过茶来喝了一口。回身见朴斋不抽烟,就问:“要不要喝口茶?”说着,就手把半杯剩茶递给他。慌得朴斋一骨碌爬了起来,双手来接,却正好跟阿二面对面地撞上了,淋淋漓漓地泼了一身茶水,几乎连茶杯都打翻了,引得阿二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把小村笑醒了,揉着眼问:“你们笑什么?”阿二见小村愣头愣脑的样子,拍手弯腰,更加笑个不住。朴斋也跟着笑了一阵子。
小村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对朴斋说:“咱们走吧!”朴斋心知他是为这烟不过瘾,要紧着回去,只得说“好”。小村又跟阿二轻声地说了好些话,这才下楼。朴斋跟脚也要走,
阿二一把拉住朴斋的袖子,悄悄儿地说:“明天你一个人来。”
朴斋点点头,忙跟上小村,一起回到悦来客店。小村的瘾没过足,还要抽烟,朴斋先自睡下。躺在被窝儿里,想想王阿二临别时情意缠绵,也算是有点儿缘分,可是又丢不开陆秀宝:秀宝毕竟比阿二要标致些;想要兼顾,无奈银钱又不多。这个想想,那个想想,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等到小村抽够了烟,出灰洗手,收拾要睡,朴斋却又披衣坐起,取水烟筒抽了好几口烟,再躺下去。这一回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睡醒,已经是早上六点钟。看看小村,打着微微的鼾声,睡得正香。朴斋独自起身,叫店里伙计打水洗了脸,想到街上去吃点儿早点,顺便闲逛逛,就把房门掩上,踱出店来。
出了宝善街,在石路口长源饭店吃了一碗二十八个钱的大肉面。由石路转到四马路,东张西望,见前面不远就是尚仁里。听说尚仁里都是长三书寓,就转了进去随便瞧瞧。只见胡同里家家门口贴着红纸笺条,写着倌人的姓名。其中有一家,石刻的门坊,挂着黑漆金书的牌子,写的是“卫霞仙书寓”五个大字。
朴斋站在门口,向门里张望,只见老妈子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浆洗衣裳,外场翘着腿,在客堂间里擦玻璃灯罩。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儿,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从里面低着头跑出大门来,跟朴斋撞了个满怀。朴斋正要发作,那大姐儿反而张嘴就骂:“瞎了眼啦?撞坏老娘了!”朴斋一听这娇滴滴的声音,早把一腔怒气全消化了;再看她模样俊秀、身材伶俐,自己倒嘻嘻地笑了起来。那大姐儿撇下朴斋,正要往外跑,忽然从门里又跑出个老婆子来,招着手儿高声叫喊:“阿巧,甭去了!”那大姐儿听了,就噘着嘴,一路咕噜着慢慢地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