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往北出了东合兴里,穿小胡同到了西荟芳里。阿珠已经等在门口,迎上楼去。小红坐在窗下,手中拿着一对翡翠双莲蓬在那里玩弄;见了莲生,也不起身,只是冷笑说:“不去请你,我这里你是想不到来了!这两天你有多少公事,忙得一趟也不来?”莲生装个笑脸坐下,阿珠忙笑着接口说:“王老爷一请马上就来,还算我有面子。先生,你要谢谢我呢!”说着,先拧上手巾把儿来,又把茶碗放在烟盘里,点起烟灯,说声:“王老爷请用烟。”
莲生过去躺在榻床上首,抽起烟来。小红故意说:“你到我这里来,苦死了!全是笨手笨脚的,没个机灵人给你装烟。”莲生笑着说:“谁要你装烟哪!”阿珠见没有自己的事儿了,赶紧回避。
莲生本来已经过足了烟瘾,随便吸了一口,就坐起来抽水烟。小红过来,把翡翠双莲蓬递给他看。莲生问:“是不是卖珠宝的拿来看的?”小红说:“是啊,我买了。十六块钱,比茶会上是不是贵点儿?”莲生说:“你有好几对莲蓬,也够了,还去买来干什么?”小红说:“你给别人都买了,轮到我了,就不应该了?”莲生说:“不是不应该买,是你已经有好几对莲蓬了,买别的东西不行么?”小红说:“别的东西我再买。莲蓬我就是用不着,为了气不过,也要去买一对,好多花掉你十六块洋钱。”莲生说:“那么你拿十六块洋钱去,随便你买什么吧。这一对莲蓬也不怎么好,就甭买了,好吗?”小红说:“我这个人就不怎么好,哪里有好东西给我买?”莲生低声作势说:“哟,先生真会客气!谁不知道上海滩上沈小红先生?还说不好呢!”小红说:“我哪儿能算是先生?比野鸡都不如呢!叫我先生,不是寒碜我么?”莲生带了来安,刚走出大门,看见一个小孩子往南飞跑,好像是阿珠的儿子。
莲生料想说她不过,就不再多说,依然躺下,一面拿签子做烟泡,一面偷眼去看小红,见她低着头噘着嘴,斜靠在窗台上,手里还拿着那对莲蓬,用指甲掐着细细地数那莲子的颗粒。莲生大有不忍之心,只是无从劝解。
正好外场来报:“王老爷朋友来!”莲生迎了出去,见是洪善卿,进房就说:“我先到东合兴里去找你,说你走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小红敬上瓜子说:“洪老爷,你找朋友倒真会找哇,王老爷刚刚到这里来,就让你找到了。我这里王老爷可是难得来的呀,一直都在东合兴里。今天我去请他了,才来这么一趟,等会儿还是要到那边去的。洪老爷,下次你要找洪老爷,就请到东合兴里去找吧。不在东合兴,倒不一定在什么地方,你就等在那里好了,王老爷办完了事情回去,一定能够见到的。东合兴就好比是王老爷的公馆嘛。”
小红正在唠叨,善卿呵呵大笑:“甭说啦,我来一趟,听你说一趟,我都听烦了!”小红说:“洪老爷说得不错,我是生来不会说话,一说话就惹人讨厌。哪像人家,会说会笑,又会巴结讨好。一样打茶围,客人都喜欢到她那里去;就是去个朋友,也热闹点儿不是?到了我这里,听我说些讨人厌的话,把朋友都得罪了。你说王老爷哪里还想得到来我这儿?”
善卿正色说:“小红,别这样嘛,虽说王老爷做了个张蕙贞,对你还是很好的,你也就算了吧。你一定不叫王老爷去做张蕙贞,对王老爷来说,也无所谓,听你的话不去就是了。不过我说张蕙贞也苦得很,让王老爷去照应着她点儿,你好比是做好事。”几句话,说得小红无言可答,气也平了一些。
善卿和莲生又说了些别的事情。将近黄昏,善卿告辞,莲生叫他先等一等,却去小红耳边悄悄儿说了好一阵子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莲生还没说完,只听小红发话说:“你只管去好了,谁拉住你呀?”莲生又说了两句,小红说:“来不来随你的便。”莲生就和善卿一起下楼。
小红送了两步,嘟囔说:“张蕙贞在等着呢,不去一趟心里能舒服吗?”莲生回头一笑说:“我不去张蕙贞那儿!”俩人走下楼来,善卿问:“到哪儿去?”莲生说:“到你相好的那儿去。”于是出门往北,直去公阳里。
善卿和莲生到了周双珠家,巧囡接着。因为莲生叫过双玉的局,就把莲生引到双玉的房间里,善卿也跟了进去。见双玉躺在床上,善卿走了过去,问:“是不是不舒服?”双玉手拍床沿,笑着说:“洪老爷请坐吧,对不起了。”
善卿就坐在床前,跟双玉说话。双珠从对面房间过来,跟莲生寒暄两句,请莲生吸鸦片。巧囡就装水烟给善卿吸。善卿见是银水烟筒,又见妆台上一溜儿排着五只水烟筒,都是银的,惊讶地问:“双玉怎么有这么多银水烟筒?”双珠笑着说:“这是我妈拍双玉的马屁呢!”双玉听见,嗔着说:“姐姐又瞎说了。妈妈拍我的马屁,这不是笑话吗?”善卿笑问是怎么回事儿,双珠说:“就为上次双玉叫客人买了一只银水烟筒,我妈就把大姐、二姐的几只银水烟筒全都给了双玉,双宝么一只也不给。”善卿说:“那么如今还有什么不舒服?”双玉接口说:“发烧了。前天夜里陪客人碰和,一夜没睡,着了凉了。”
说话间,莲生做好了一个烟泡正要吸,不料斗门堵住,烟枪不通。双珠看见了,就说:“到对面去抽吧,我那儿有根老枪。”于是众人到了对面双珠的房间里。善卿这才跟莲生说:翡翠头面先买了几种,价钱多少,已经当面交给张蕙贞了。莲生也问善卿:“有人说小红自己的花消大,你知道她都有些什么花消?”善卿沉吟了半晌,才说:“小红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花消;不过就喜欢坐坐马车,花消当然大点儿。”莲生听说只是坐坐马车,也就没有在意。
谈到上灯时分,莲生因为和小红有约,匆匆告别。善卿就在双珠房里用饭。往常善卿在这里吃便饭,因为是熟客,并不添菜,就和双珠、双玉一起吃;这晚双玉不来,善卿就悄悄儿地问双珠:“双玉怎么三天两头生病?”双珠说:“你听她的呢!哪儿发烧了?都只为我妈太喜欢她了,惯得她总装病。”善卿问:“为什么要装病?”双珠说:“前天夜里,双玉开头没有局,我和双宝刚刚出局去,偏偏一连四张票头都来叫她的局。那时候相帮的、轿子全出去了,只好急忙去叫双宝回来。恰巧双宝台面上也要转局,就叫相帮的先拿轿子送双玉去转局,回头再去抬双宝。等到送双宝回来,再去抬双玉,已经晚了。转到第四个局,台面也散了,客人也走了。双玉回来,告诉妈妈,她本来就跟双宝不对付,当然说是让双宝耽误了的,想让妈妈去骂她。只为台面上转局的客人还在双宝房间里,妈妈没去说她,双玉这就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