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间里,乒乒乓乓摔东西。正好又有客人来碰和,一整夜没睡觉,到第二天,就说不舒服了。”善卿说:“双宝可真命苦,碰见这个前世的冤家。”双珠说:“从前我妈因为双宝不会做生意,不喜欢她,也不过说她两句;自从双玉来了到如今,我妈打了双宝好几回了,都是为了双玉。”善卿问:“现在双玉跟你还好吗?”双珠说:“双玉跟我还算不错,见了我也还有点儿怕。我妈呢,随便什么事情总是依着她;我可不管她生意好不好,看不过去的就要说她,让她去怪我好了。”善卿说:“你说她两句不要紧。她还敢怪你?”吃过饭,没有什么事情了,善卿想回店里去,双珠也不苦苦留他。
洪善卿从周双珠家出来,踅出公阳里南口,向东步行。走不多远,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舅舅”,回头一看,正是外甥赵朴斋,──只穿一件挺破的二蓝洋布短袄,下身倒还是湖色熟罗套裤,趿拉着一双京式镶鞋,半个脚指头露在外面。善卿吃了一惊,急问:“你怎么长衫也不穿哪?”朴斋嗫嚅多时,才说:“我从仁济医院出来,又在客栈里耽搁了两天,欠了几百房饭钱,铺盖衣裳都让他们扣在那里了。”善卿问:“那么为什么不回家去呀?”朴斋说:“本来想要回家去的,没有铜钱了。舅舅能不能借我一块洋钱,让我坐船回去?”善卿啐了他一口,说:“你这个人,还有脸来见我?你到上海来丢尽了我的面子,再要叫我舅舅,给你两个耳刮子!”
善卿说完,转身就走。朴斋紧紧地跟在后面,苦苦哀求。走了大约一箭多远,善卿心想,无论如何总是自己的外甥,再说也有碍体面,只好站住,喝了一声:“带我到客栈去!”
一箭多远──指一箭所能射出的距离,一般指一百步。
朴斋诺诺连声,在前面引路,不往悦来客栈,却引到六马路一家小客店门前,说:“就在这里。”善卿忍气进门,向柜台上查问。那掌柜的笑着说:“哪里有什么铺盖,就不过一件长衫,脱下来押了四百个铜钱。”善卿转问朴斋,朴斋低着头不敢做声。善卿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取钱赎出长衫,又给了一夜的房钱,让小客店再留住一宿。喝叫朴斋:“明天到我行里来!”朴斋连忙答应,送了出来。善卿不去理会他,自己叫了一辆东洋车,一路上长吁短叹,回南市咸瓜街永昌参店去了。朴斋在前面引路,把舅舅带六马路一家小客店门前说:“就是这里了。”
第二天一早,赵朴斋果然穿着长衫来到店里。善卿叫个跑外的伙计领朴斋去坐航船,只给他三百铜钱在路上买点心吃。等到伙计回来报说朴斋已经上船,船钱已经付过,善卿还不放心,又详细写了一封书信给朴斋的母亲,嘱咐她好好管束儿子,不要再来上海。眼看着伙计把信拿到信局去寄,心里方才踏实一些。
第二十三回
真无心重提当年事假有情再充清倌人
洪善卿上午在店里忙完了事务,下午没什么事情,正想出门,恰好接到一张条子,是庄荔甫请到西棋盘街聚秀堂陆秀林房间里吃酒的。当即向柜上伙计叮嘱了几句,就独自出门。看看天色还早,叫了一辆东洋车拉到四马路,想去东合兴里张蕙贞、西荟芳里沈小红两家找王莲生谈谈。两家却都回说不在。
善卿转出昼锦里,来到祥发吕宋票店,见了胡竹山,拱了拱手动问陈小云在与不在。竹山说是在楼上,善卿就自己走上楼去。小云见了善卿,一面让座,一面问:“荔甫在幺二那边吃酒,可曾请你?”善卿说:“是陆秀林那儿吧?等会儿咱们一起去好了。我问你:上次荔甫那里的东西,可曾给他卖掉一些?”小云说:“就是黎篆鸿选了几样,还有一些都没有动。有什么主顾,你也帮他问问看。”善卿点头答应。
坐着聊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俩人算计着先去打个茶围再去吃酒也不晚,当即走下楼来,别了胡竹山,就近到同安里金巧珍家。小云领善卿走进楼上房里,巧珍起身相迎。俩人坐下,巧珍问:“西棋盘街有张票头来请你,可是吃酒?”小云说:“就是庄荔甫请我们两个的。”巧珍说:“姓庄的这一节倒吃了好几台酒了。”小云说:“上次是姓庄的替人家代请,不是他自己请吃酒。今天夜里恐怕是烧路头,要不然就是宣卷,不能不去捧捧场。”巧珍说:“对了,我们廿三日也宣卷,你来吃台酒吧。”小云沉吟说:“要摆酒嘛,只管摆好了。要是那天你还有客人吃酒,我就晚一天,廿四吃也可以。”巧珍说:“廿三日我这里没有客人摆酒哇!要是有客人,我也不叫你来摆酒了。正因为没有客人,才跟你商量的嘛!”小云故意说:“没有客人么,要我摆酒了;有了客人呢,可不是就轮不到我了?”
烧路头──是一种“做好事”的迷信仪式:黄昏时刻,把冥钞纸钱在路边一堆一堆烧化,意思是布施给客死他乡没有亲友祭奠的孤魂在阴间使用。妓院里每逢节前算账,照例都要做好事请财神,或宣卷,或烧路头。当时嫖客们因为“床头金尽”而客死他乡的人很多,妓院老板为了少结冤鬼,节前也不忘给他们烧几陌“路头纸”,因此习惯上也把节前的“请财神”称为“烧路头”。
巧珍听小云说这样的话,真想去拧他的嘴,只为碍着善卿,就笑了笑说:“你倒来找起我的碴儿来了。我哪句话说错了?宣卷不摆台面,不是丢面子么?你是我的长客,当然要替我绷绷场面。要不,怎么叫做长客呢?要是有了吃酒的客人,你吃不吃就随便好了。反正你是长客,随便哪天来吃都可以的。我难道说得不对?”小云笑着说:“你别急好不好?我也没说你讲错了呀!”巧珍说:“那么你干吗‘轮得着’‘轮不着’地瞎说呀?真叫人生气!”
善卿听他们俩斗嘴,坐在一边嘻嘻地直笑。巧珍看见了,不好意思地说:“这可叫洪老爷看了笑话去了。四五年的老客人啦,还这么胡说八道,倒好像是刚做起似的。”小云说:“说说笑笑,不是挺好?说几句笑话,你就当真!”巧珍说:“什么话,让你一说出来,就叫人讨厌,还说是笑话。笑话有这么说的么?你看洪老爷做了个周双珠,比起你来还要长远些呢,可有一句打岔儿的闲话?单是你偏有那么多说不出描不出的神妖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