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斋见楼梯口新挂了一盏马口铁壁灯,颇为明亮。款步登楼,听见亭子间里有说话的声音,就掀帘子进去。只见母亲坐在床中央,还没有睡下;秀英和二宝坐在床沿,正说得起劲。见了朴斋,洪氏先问吃过饭没有,朴斋答应一声:“吃过了。”却又问:“瑞生哥回去了没有?”秀英答:“没回去,睡着了。”二宝抢着说:“我们新用了一个小大姐儿,你看看好不好。”说着,就高声叫:“阿巧!”
阿巧应声从秀英的房间里出来,站在一边。朴斋打量着这个小大姐儿挺面熟的,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忽然想起“阿巧”这个名字,忙问她说:“你可是从卫霞仙家里出来的?”阿巧说:“卫霞仙那儿我就做了两个月,这会儿是从张蕙贞那里出来的。你在哪里看见过我,我倒忘记了。”
朴斋没有说穿,付之一笑。秀英、二宝也没盘问,兴致勃勃地又讲起刚才台面上的事儿。朴斋问:“叫了几个局?”秀英说:“他们一人叫了一个,我看看都不怎么好。”二宝说:“我看倒是幺二那边的两个还稍微好点儿。”朴斋问:“新弟叫了么?”秀英说:“新弟没工夫,没来。”朴斋问:“瑞生哥叫的是谁?”二宝说:“叫陆秀宝。就是她嘛,还稍微好点儿。”朴斋吃惊地问:“是不是西棋盘街聚秀堂里的陆秀宝?”秀英、二宝齐声说:“不错,正是她。你怎么知道的?”朴斋“嘻嘻”地讪笑,不敢说出来。秀英笑着说:“来到上海才两个月,倌人、大姐儿倒全让你认识了。”二宝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认识几个倌人、大姐儿,算什么体面事儿啊?”
朴斋不好意思,退出了亭子间,却轻轻溜进秀英的房间里。只见施瑞生横躺在烟榻上打呼噜,酒气熏人;前后两盏保险灯都旋得高高的,映着新糊的花纸,十分耀眼;中间的方桌上罩着一张圆桌面,还没有拆卸;门口旁边扫拢一大堆瓜子皮儿和肉骨头。朴斋不去惊动,踅下楼来,回到自己房间。阿福早就直挺挺地在旁边的板床上睡熟了,朴斋将床前半桌上的灯台拨亮,也就铺床安睡。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过午,朴斋慌忙爬了起来。阿福给他端水来洗过脸,阿巧就来叫:“请你楼上去呢!”朴斋跟阿巧到楼上秀英房里,瑞生正在抽鸦片,见了朴斋,虽然没有抬身,也点点头招呼了一下。秀英和二宝都在外间梳头。
接着,阿巧去请洪氏过来,又取五副杯筷放在圆桌面上。阿福端了一个大托盘上来,都是昨夜酒席上的剩菜:肘子、鸭子、火腿、鲥鱼四大碗,另有一大碗杂合菜,是各样汤炒剩菜并在一起的。瑞生、洪氏、朴斋随意坐定。秀英、二宝梳妆未完,都穿着蓝洋布背心儿,额角边叉起两根骨簪拦住鬓发,一起进来。瑞生举杯说声“请”,秀英和二宝都不肯喝酒,叫阿巧盛饭来,跟洪氏三个人一起吃饭,只有朴斋和瑞生对酌。
朴斋喝了一口酒,皱眉说:“太烫了!”瑞生说:“我好像有点儿伤风,烫点儿倒好。”秀英说:“这可是你自己不好了。我让阿巧叫你到床上去睡,你干吗不去呀?”二宝也说:“我们两个睡在外面房间里,天亮了还听见你咳嗽。你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
瑞生微笑不答。洪氏却唠叨开了:“大少爷,你的身体这么娇嫩,自己要当心嘛。像前天夜里,天都亮了,你还要回去,不冷吗?在这里不是挺好?”瑞生故作正经地说:“妈妈说得不错,我哪儿懂得当心自己呀!要是自己会当心么,倒又好了。”秀英说:“你伤风了,就少喝点儿酒吧。”二宝就对朴斋说:“哥哥,你也别喝了。”瑞生、朴斋当即停杯,都盛上饭来吃。
大家吃过饭,阿福、阿巧上来收拾。朴斋溜到厨房里擦了一把脸,捧着水烟筒在客堂里翘着二郎腿抽烟。正在算计着怎么借个因由出门去逛逛,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朴斋问了一声:“是谁?”门外接应听不清楚,只好放下水烟筒,亲自去看。刚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的是洪善卿。朴斋吓了一跳,叫声“舅舅”,不由得倒退两步。善卿一脸怒色,气冲冲地迈进门来,瞪着眼睛吆喝了一声:“去叫你妈来!”朴斋诺诺连声,慌忙上楼通报。
这时候秀英和二宝都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换了一身时兴的衣裳,正和洪氏陪着瑞生在闲谈。朴斋一说舅舅来了,瑞生和秀英心虚,不敢出面。二宝怕母亲说漏了嘴,就跟母亲下楼来。
善卿见了洪氏,也不寒暄,怒气冲冲地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到这会儿还不回去,想干什么?这个清和坊,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洪氏说:“我们本来是要回去的,巴不得这会儿就回去才好呢。就为了秀英小姐还要玩儿两天,看两本戏,坐坐马车,买点儿零碎东西。”二宝听母亲没说在点子上,忙抢上一步,把话岔开说:“舅舅,不是的。我妈是……”刚说了半句,被善卿拍着桌子抢白了一顿:“我跟你妈说话,轮不到你来插嘴,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像什么样子了?不要脸的小蹄子!”
二宝挨了一顿说,羞得满面通红,掩过一旁,嘤嘤地啜泣。洪氏长叹一声,慢慢地接着说:“再说,她那个瑞生哥也太好了……”善卿一听,更加暴跳如雷,跺着脚大声说:“还提什么瑞生哥!你闺女都让他给骗走了,你知道么?”连问了几遍,鼻子尖儿几乎碰到了洪氏的脸上,把个洪氏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秀英听见楼下吵闹,差阿巧下来打探。阿巧见朴斋躲在屏门背后偷听,也缩住了脚。
过了半天儿,善卿的气好像平了一些,对洪氏朗声说:“我问你,你到底想回去不想回去?”洪氏说:“我怎么不想回去呀?可你叫我怎么走哇?四五年省下来的几块洋钱,全让这个浑小子给抖落干净了;这次出来,又亏空了一些,连盘费都还没着落呢。”善卿说:“盘费我这里有。你去叫只船。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