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正叫了四个菜,独酌解闷儿。善卿进来,笑着说:“昨天夜里辛苦了!”莲生也笑了起来,嗔着说:“你还来打趣呢!先头我叫你去打听,你又不肯。”善卿问:“打听什么呀?”莲生说:“倌人姘了戏子,难道会没法儿打听?”善卿说:“都是你自己不好,要跟她去坐马车。这都是坐马车坐出来的事儿!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沈小红就是坐马车开销大点儿?你自己不醒碴儿,有什么办法!”莲生连连摇手说:“别说了,咱们喝酒吧。”
老妈子添上一副杯筷,蕙贞亲自来斟酒。莲生这才跟善卿说:“翡翠头面不买了。”取出另一张单子来,开着天青披、大红裙之类,托善卿赶紧去办。善卿会意,笑着向蕙贞说:“恭喜你了。”蕙贞羞得远远走开。
善卿正色说:“这会儿你娶蕙贞先生,倒是挺好的。不过沈小红那里,就这样再也不去了,好像总不合适吧?”莲生焦躁起来说:“你管她合适不合适呢!”善卿婉言说:“话不能这么说。沈小红只单做你一个客人,你不去,就没有客人了。正好又赶在节下,许多开销都没着落;家里还有父母和兄弟,一家人要吃要用,叫她有怎么办?四面八方都逼着她,是不是要逼出人命来呀?尽管沈小红死了也活该,可是九九归元,终究还是为了你,也是一桩罪孽。咱们不过为了玩玩儿,倒去做出一件罪过的事情来,何苦呢?”莲生沉吟着点点头说:“你也在帮她们说话。”善卿作色说:“你倒说得稀奇,我干吗要去帮她们说话?”莲生说:“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要我到她那里去,这不是帮她说话是什么?”
善卿“咳”地长叹一声,转而又笑了起来说:“你做了沈小红,我一直说没什么意思,你不相信,跟她那个好哇,简直拆都拆不开。如今你生气了,倒说我帮她了,这可真叫没话可说了。”莲生问:“那么你干吗还要我去?”善卿说:“我不是叫你再去做她;你只要再去一趟就可以了。”莲生问:“去一趟干什么呢?”善卿说:“这可就是为你算计了。第一,我怕的是她那里出什么事儿,你去看看光景,也好放心。第二,四五年做下来,花了总有万把块洋钱了吧?有数几块钱局账,也犯不着少她的。你去给了她,让她这个节也好过得去。至于下一节还做不做,那可就在你自己了。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莲生听了,默默无言。善卿又怂恿说:“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看她说什么;要是有半句话不中听,咱们立刻就走。怎么样?”莲生直跳了起来,嚷着说:“我不去!不去!”善卿无法再说,只得讪笑着剪住了话头。
俩人又喝了几杯,就和蕙贞一起吃饭。饭后善卿要去代莲生买办,莲生也要暂回公馆,于是俩人约定:日落时刻,仍在此地会面。
第三十二回
沈小红淫凶得恶果张蕙贞真诚结良缘
洪善卿走了以后,王莲生又抽了几口鸦片,这才吩咐打轿,回五马路公馆。坐在楼上卧房里,写两封应酬的信札。来安在一旁伺候。忽听见楼下大门上“丁令当”一阵铜铃摇响,好像有人进门来,跟莲生的侄儿在天井里说话,随后一顶轿子抬到门口停下。莲生以为是有客来拜,叫来安下楼去看。来安一去,竟不回头,却听见楼梯上咭咭咯咯一阵小脚声直响上楼来。
莲生自往外间去看,谁知却是沈小红,后面跟着阿珠。莲生一见,暴跳如雷,跺着脚厉声喝问:“你还有什么脸皮来见我?给我滚出去!”小红噙着水汪汪两眶眼泪,不则一声。阿珠上前分说,也按捺不下。只听见莲生嘴里“通通通”连珠炮似的放,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阿珠干脆坐下来,等莲生的火气稍微下去一些以后,才慢慢地说:“王老爷,比方你做了官,我们来告状,你也要听明白了以后,那么该打该罚,你好发落呀;如今一句话也不许我们说,你哪里知道我们的冤枉?”莲生气呼呼地问:“我冤枉她什么了?”阿珠说:“你是没有冤枉我们,是我们先生有点儿冤枉,想跟你说说,你让她说吗?”莲生说:“她再要说冤枉么,干脆去嫁给戏子好了!”阿珠反倒呵呵冷笑说:“她兄弟冤枉了她,她可以跟她爹娘说;她爹娘冤枉了她,还可以跟你王老爷说;你王老爷再要冤枉她,那可真叫她没有地方可以申诉了。”说着,转向小红:“还说什么呀?咱们走吧!”
小红坐在交椅上,用手帕掩着脸呜呜地饮泣,并没有站起来。莲生发过一通脾气以后,跑进卧室,再也不理睬她们。小红和阿珠坐在外间,也一句话不说。
莲生提起笔来,想继续写信,好半天却连一个字也写不成。先听见外间窃窃私语,继而小红竟走进卧房中来,隔着书桌,在对面坐下。莲生低头只顾写信,小红带着哭腔颤声说:“你说我什么,我都无所谓。只为我自己对不住你,随便你怎么办我,我都没得说。可为什么不许我说话?难道一定要我冤枉死?”说到这里,一口气奔上嗓子眼儿,又哽咽要哭。
莲生放下笔,且听她说什么。小红说:“我是吃了我娘的亏了。以前么,要我做生意,如今来了个从前做过的熟客,一定还要我做。我不得已听了娘的话,就已经够委屈了,你还要冤枉我姘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