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一个晶顶军弁,进来回道:“王哨官禀告军情大事,在外候传。”国藩道:“传他进来。”军弁应着,引王哨官进舱,打千儿见礼,回道:“陆师王统领,带领湘勇,才抵羊楼司地方,就与长毛碰着了。”国藩道:“王璞山是吾乡杰士,碰见长毛开仗,胜负如何?”王哨官道:“这一回王统领没有开仗,瞧见长毛旗号,他部下的兵勇,发一声喊,竟全部走了。
王统领一个儿没法子,只得退回岳州来。”国藩道:“王璞山不战而溃,这是什么缘故?”王哨官道:“王统领退回来不打紧,不料后面长毛,乘势追赶,直杀到岳州城下。城外营盘兵勇,尽都逃散,五大人与邹统领、杨统领都退入城中。现在长毛把岳州城池,四面围困,攻打甚急。”国藩惊道:“不料舍弟国葆,竟这么不济事。邹寿璋、杨名声,他两个平日何等自负,临敌仓惶,竟至一逃完结。这回事情,怪去怪来,都是王璞山一个儿不是。”随令王哨官回船听差,一面与幕府谋士,商议援救岳州之策。衆谋士道:“王鑫赋性左强,我等早知他要债事。他所部湘勇,营制步伍,并不按照这里规矩,立异标奇,很有独树一帜的气概。大凡做统将的,骄傲两个字,是不能犯的,他此番的挫败,正坐骄傲太过之玻"国藩道:“事已如此,诸君怪他也没用。咱们想一个法子,总要救出岳州城里的人才好。”衆谋士道:“为今之计,除了急调炮船,开赴岳州,可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国藩道:“事到临头,也只好这么办。”随升坐水帐,发下军令,调派快蟹、长龙、三板各船,昼夜兼程,开赴岳州,登岸击敌,只三天功夫,围城里的逃兵败将,果然齐夥儿救了出来。
国藩随即具奏陈岳州陆师败溃、水师遇风坏船情形,自请交部治罪。这一道折奏,刚才拜发,就接到崇通官军两道捷报,一道是胡林翼在上塔市地方,大破太平军。这胡林翼,表字咏芝,是益州人,原是个贵州候补道,应前任总督吴文熔之调,带领练勇六百,由黔赴鄂,军抵金口,就得着吴督阵亡、敌舟上犯的警信,林翼进退两难。正这当儿,接到曾国藩公文,饬令回军会剿岳州之敌,并许饷糈、军械,悉由湖南支给。林翼大喜,随率本部,退往上游,谒见曾国藩,抵掌谈兵,个中机要,国藩很是钦佩。林翼道:“吴公督师黄州,其实是失策。
眼前贼势这么猖撅,水师又没有练成,照职道下见,南北两省,只宜坚守省会,必俟水师办成,再图洗剿。”国藩击节道:“这话说着了,鄙意何尝不如是,吴公也何尝不知道。怎奈事机不巧,鄂抚祟纶挟有意见,密劾吴公闭城株守,奉旨切责,吴公不得已才出外督师的。我这里还有吴公的复信呢。”说着取出,递给林翼,只见上面写的是:吾意坚守,待君东下,自是正办。今为人所逼,以一死报国,无复他望。君所练水陆各军,必俟稍有把握,而后可以出而应敌,不可以吾故率尔东下。东南大局,恃君一人,务以持重为意,恐此后无有继者,吾与君所处固不同也。
林翼瞧毕,不禁洒出几滴英雄泪来,叹道"吴公尽忠,却被崇焕抚院断送了性命也。”国藩道:“皇上圣明,惜左右大臣不懂军务,常常蒙蔽为可恨耳。蚊虻负山,精卫填海,你我做臣子的只要蓄着这个志,耐辛耐苦做将去,不怕不做成功。
本朝德泽在民,我看长毛决不会长久的。”
当下国藩就把胡林翼在楚剿讨,暂未能赴鄂的缘由,具折申奏明白。谁料这一道折奏,未到北京,严切的上谕,已经降下:本日据青麟奏称,探闻曾国藩带勇,已距金口百有余里,贵州道胡林翼随同前来,现复退往上游。贼船飙忽上窜,急须出其不意,顺流轰击。该侍郎炮船早入楚北,胡林翼何以退守?
着曾国藩饬知该道,迅速前进,无稍迟延。钦此。
国藩把上谕给与林翼瞧看,林翼道:“旨意严切,职道可不能留待我公了。”国藩道:“不要紧,我当专折保留你。”
恰接军报,说长毛由兴国上窜,打破崇阳、通城两座城池。国藩惊道:“崇、通两邑,素多土匪,长毛与土匪联合了,事情就坏了。”随向林翼道:“此任非君不可。君可率领黔勇,由平江往剿,我再调平江知县林源恩接应你。两匪联合,势必大炽,事不宜迟,快去快去。”林翼见说,督率本部,当夜就拔队,开赴崇、通而去。国藩具折陈明,并称胡林翼之才,胜臣十倍,将来可倚以办贼。折到北京,上头自然无甚话说。
林翼到了通城,与太平军开过几仗,互有胜负,专弁来营,求请援兵。国藩就派先锋塔齐布带同骁将周凤山率兵三营,星驰往救,这都是水师未遭风灾前的事情。林翼有了救应,军心大壮。初六日,在上塔市地方,与太平军开仗,前麾所指,神鬼效灵,列阵齐呼,风云变色,如尚父之战牧野;烈着鹰扬,比黄帝之战阪泉,威伸夔鼓。竟然得了个全胜。塔齐布在沙坪地方,也得着个大胜仗,先后差员报捷。当下国藩接到捷报,向衆谋士道:“我之初计,原要陆路进军,从崇、通着手,以次扫荡,进援武昌。自己统率水师,顺流东下,水陆夹击,江面不难一举肃清,不意事机变幻,竟至如此。”
说着警报又至,报称贼船连樯上窜,省城异常紧急。国藩忙下公文,飞调胡林翼、塔齐布回省防守,又命林源恩率兵扼守,防贼南窜。聚马援殿前之米,推张华局上之枰,帷幄运筹,自谓谋无遗策。不意强中更有强中手,太平军行军飈忽,早於此时舟师踞靖港,陆师扰宁乡,打破湘潭县城,并分股至朱亭、渌口、朱洲一带,把大河宿河里的民船,悉数掳掠。再到湘乡,把涟江里的船也掳了来,合计共有八九百号,结联成一大座木城。又在湘潭城外,掘濠筑垒,紮下五座大营,声势很是厉害。
警信传到曾营,国藩焦灼道:“贼人这么骠悍,胡、塔调到,怕也难於取胜呢。”衆谋士都来劝解。国藩道:“诸君不知,打仗全靠不怕死。现在军营兵勇,没一个耐战的,岳州一仗,交手不道一个时辰,就纷纷奔退,照这样子弄下去,江面如何会肃清?衆营官又都不肯听我的话,即如紮盘一桩事,要算教戒的了。叫他们筑墙,总要筑到八尺高,三尺厚,掘濠总要掘到八尺阔,六尺深,墙门总要有内濠一道,墙外总要有外濠两道,濠里头总要密钉竹签,说得唇焦舌敝,谁依了呢?要治他们军法,我那兄弟先梗令,叫我还治谁?就是营制,我编定是五百人为一营,每营分为四哨,每哨分为八队,火器、刀矛,各居其半。别个都依从,王璞山偏要自作聪明,独标新异。这么的兵,这么的将,就叫孙武、吴起统率着,也难取胜,何况是我?”衆谋士听了,都没有话讲。
见一人开言道:“都是主帅过於仁慈的缘故,办军务原与家务不同,不能推情讲义。《尉缭子》上说吴起跟秦军开仗,不曾交手,一兵恃勇直前,斩获双首而返,吴起命缚出斩首。
军吏道:'这是材士。'吴起道:'果然材士,非吾令虽材必斩。'《魏志》载邓艾遣儿子忠,与诸葛瞻战不利,艾叱将把忠斩掉,忠驰还更战,大破蜀军。照此看来,湘军不竞,都是主帅过於仁慈的原故。”衆谋士见此人发言戆直,都吃一惊,霎时间舱中数十双眼睛的目光,都注集在这发言的一个儿身上。原来此人姓彭,名玉麟,字雪琴,衡阳查江人氏。他的老子,是个良善人,做过几任巡检,手里毫无积蓄,粗遗田亩,又都被亲族干没了去,玉麟境况,很是困苦。父没,他母亲向他、并他的兄弟麟玉道:“族豪伺隙侵辱,此乡不可久居矣。
你们都是男子,可以远出避祸,望你兄弟两个,努力自立,替你老子争一口儿气。”说罢泣下。此时玉麟已经十六岁了,没奈何只得到城里头,借窗读书,考书院,谋膏火,苟延着日子。
怎奈书院膏火,是靠不住的东西,有时得着,有时不得着。天无绝人之路,忽听到协台衙门招考营书,玉麟大喜,投名往考,居然考取了。照例得补马兵,月有饷银到手,书院膏火,协标月饷,除了自己食用外,每月倒还余钱三四吊。於是迎母到城,怡然相聚。此时衡州知府某,素有知人之誉,一日诣协署商议公事,瞥见案头文书稿,字体奇秀,询问协台,协台道:“是营书彭玉麟写的。”堂府道:“此人当大贵,且有功名,请来一见。”协台随召彭玉麟进来,知府一见大悦道:“暇时可常到我衙门里来谈谈。”玉麟遂执贽拜知府为师,知府亲自课他文艺,纯摘庇谬,不少假借,然而奖辞评语,辄有"他日柱石名臣"的美誉。等到府考,衆人道:“他定然总是案首。”不意放出案来,竟在第十。越日,县令告诉他道:“太守因君名位未可限量,不欲其速化也。”这一科应试学院。竟遭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