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升平,八方无事。那些熙朝周召,盛世臯夔,静极思动,不免无中生有,想出点子事情来,点缀升平景象。便怂恿穆宗,修建圆明园。穆宗正苦大内里祖制严密,起居服食,都有制度,举动一切,不很方便。立刻准奏,批伤内务府估值兴工。几位公忠体国的大臣一得此信,疾忙飞章谏阻,哪里谏阻得祝衆人都向奕欣道:“这件事,王爷不出场,怕不易挽回呢!”奕欣道:“论到现在的时势,国家的财力,这种不急之务,如何兴力理。同治八年,御史德泰奏请安户亩鳞次捐输复修,那时经我请旨,把他切责谪戍,上头也总纪得。怎么这会子又要动工呢?”衆人都道:“哪里都是上头意思,左右近侍,哪一个是好人?又不知哪一位闲极了,想出法儿来讨上头的好,上头年轻,听见玩的事情,自然总嘉许的。”奕欣道:“做我不着,入宫碰一回看。”随叩宫门请见。
太监飞奏穆宗:“恭亲王爷有要事求见,现在宫门候旨。
"穆宗道:“什么要事?你大概总问过了。”太监道:“奴才问过,恭亲王爷说须见了万岁爷面奏。”穆宗道:“哪里是真要事!又不知在哪里听了些什么,又来订磨我了。”随命传他进见。一时引入,穆宗劈头就问:“太监说你有要事,是什么紧要事情,这会子还要见我,明儿都不能等?就农工百职,忙了大半天,也总要歇歇了,王爷怎么倒又不乏呢?”奕欣道:“听说皇上降旨,要修建圆明园,真有此事吗?”穆宗道:“你来就为这件事吗?我当是什么。若说这件事,你可白费心思了,连我也不能作主,这是太后意思,有本领你自去见太后。
"奕欣碰头道:“以太后之圣明,皇上之仁孝,稍饰园居,果也无伤盛德。奈眼前时势,内患虽平,外难日亟,库空如洗,民不聊生,这么大的工程,如何能够兴办?圆明园是宪纯两庙所修,当时财力远过今日。且纯庙尔时明降谕旨,后世子孙,勿得踵事华饰,这会子兴工修建,工程简陋,无以备翠华之临幸。要全复旧观,国力又有所不足。奴才下见,还是少缓为妙!
"穆宗听了这种不入耳之谈,心中异常不自在,倒下身躯,歪在榻上,一声儿不言语。奕欣见他不答,更提足精神,长篇大套的讲说祖制。如何训俭、如何训勤,劳叨的不堪。穆宗再也不能忍耐,开言道:“你熟祖训,於朕事还有说吗?”奕欣见穆宗穿着黑色长衫,随道"皇上穿些黑衣,也非祥制所许。”
穆宗道:“朕此衣跟载澄穿的一个顔色,你不禁载澄,倒来谏朕,是什么道理?你且退去,朕还有旨意。”奕欣没法,诺诺连声而出。穆宗随命取上朱笔,草了一道诏旨,封固定当,传旨大学士文祥速到养心殿陛见。
穆宗朝冠公服,坐出殿去,文祥叩头朝见。穆宗道:“朕有一道旨意,着你发与军机大臣,公同拆阅,速速照旨行事,毋得有误。”文祥见御容不似往常,知道必有缘故,拆开一看,见写着:奕欣着革去亲王,赐令自尽。着文祥前往传旨监视。钦此。
廿二个朱字,吓得魂飞魄散,碰头道:“此事非同小可,恳求天恩,收回成命。”穆宗拂袖起身,踱回宫里去了。
文祥没法,赶到军机处跟衆大臣商议。衆大臣道:“这件事情,只有叩宫奏知太后,或者还有挽回的法子。”一句话提醒了文祥,立刻诣太后宫,恳请召见。慈禧后很是诧异,召入问道:“我已经退了政,什么事,还混我?”文祥碰头,回明缘故。慈禧后道:“皇帝真也淘气,这道朱谕,你交给了我就完了。”文祥呈上,慈禧后阅过,藏在袖中,随道:“你去吧。
"文祥叩头退出。一桩祸事,雾解烟消,而圆明园却已降旨饬匠估工矣。
满朝臣工,鉴於奕欣之事,谁敢犯顔极源。不意都察院里竟有几个吃了豹子肉、熊儿胆的御史,出来干那旋转乾坤大事业。一个姓沈名淮,一个姓姚名百川,先后抗疏力争。姚百川奏摺里,有"三海系金元名胜,近在禁闼,便於宸游,不如酌量修理"等语。穆宗心动,特旨召见,问道:“你家里总也有老母,老母偶尔高兴,要择一所地方,散散闷,儿子顺着,也是分内之事。现在太后要略修圆明园避暑,你们都不肯答应,设身处地,心里头安不安呢?”姚百川碰头道:“三海风景很佳,路程又近,依臣愚见,圆明园不如三海。”穆宗随把朱笔递给姚百川道:“你说三海好,就着你将三海风物细写将来,果然胜过圆明园,朕也可以宛奏太后。”百川遵旨,接了朱笔,就御案上草稿对答。穆宗见他马蹄袖置在笔杆上,挥洒很不自如,亲劳御手,替他上了袖口。百川风行海涌,运笔如飞,霎时写就。穆宗接来瞧时,见开着:殿有仪鸾殿、涵元等殿;阁有紫光等阁;亭有五龙等亭;台有瀛台等;廊有回云廊等;楼有翔凤楼等;桥有金鳌玉蝀桥等;山有艮岳峰等;洞有紫云洞等;岛有琼笔岛等。其他树木花草,梵宇砖塔,无一不备,无一不有。随道:“朕就把你所写的作为凭据,转奏太后,且候太后旨意。”百川碰头答:“皇上如此,天下苍生之福也。”
穆宗谕令退出。
次日,就降谕旨,命停止圆明园工程,酌量修理三海。都察院衆御史瞧见此旨,没一个不钦侗沈、姚二人的胆识。姚百川道:“这都是皇上圣明,从善纳谏,我们有什么胆识呢?”
衆人都道:“吴可读不就为言事降调的吗?他奏的不过是请把成禄立正典刑,王大臣等就说他是刺听朝政,请旨究诘。不是皇后宽恩,怕就不得了呢!”
正在议论纷纷,忽见一人踉跄奔入,向衆人道:“恭邸坏了事了,诸位没有知道吗?”衆人听了,宛似顶门上轰了一个焦雷,吓一大跳。姚百川就问:“哪里来的消息?”那人道:“谕旨都下了,还问消息呢!”衆人争问:“谕旨上讲的什么话?”那人道:“也没什别的话,不过说奕欣着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其子载澄着革去郡王衔贝勒。”衆人道:“写了什么事?可知道?”那人摇头道:“这个连领袖章京都不仔细。才遇见孙莱山,也说不知道。大约是上头自己草的谕。
"衆人猜测了一回,也就散去。
姚百川回到寓里,一夜不曾合眼,苦思力索,想草一道谏议,挽回此事,奈原委未知,无从下笔。次日,在朝房里询问衆人,依旧没得要领。遇见南书房行走的学士徐郙,言明已意,徐郙道:“恭邸处分,已经懿旨开复,亲王世袭罔替、郡王衔贝勒都已赏还。”姚百川不禁失笑。问起缘由,才知穆宗与载澄嬉戏,为了微言细故,拌起嘴来。穆宗发怒,摆出主子架子,把他爷儿两个革得乾乾净净。事后虽蒙太后赏还,奕欣却从此禁管载澄不准他与穆宗共玩。
不知穆宗与载澄是欢喜冤家,一日不会面,就要俯念。这日,穆宗在宫,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走去走来,终是不如意,又不好意思发使去宣召。无聊之极,独个儿踱向宏德殿来。不意李、徐、翁、广四位师傅一个都不在,只有侍讲王庆祺在沿窗那个桌子上倚着写什么呢。穆宗放重脚步,咳了几声嗽,王庆祺回头,见是穆宗,慌忙起身迎接。穆宗道:“衆师傅呢?
"庆祺回奏:“才家去。”穆宗道:“那也罢了。朕问你,外面可有散心的地方,在家里也闷的慌。”王庆祺是何等聪明的人,聆音察理,鉴毛辨色,早猜透了五六分。却故意道:“皇上想临幸那一方,当康乾极盛之年,四海平靖,八方无事。仁纯两庙,屡次南巡,皇上继绳先圣,也到南边逛一会子如何?
"穆宗把摺扇向庆祺头上一拍,笑道:“老王,你安心打趣朕躬吗?”庆祺垂手道:“微臣怎敢?”穆宗道:“要修一个园子,闹的天都翻转来,何况巡狩?朕不过想北京市上逛逛,你可能够参我不能?”庆祺道:“皇上天恩,微臣自应伺候。”
穆宗道:“总要到怡情悦性所在,才有趣味。”庆祺附耳说了三五语,穆宗喜道:“你这个人真聪明、真知趣,咱们就此走吧。”庆祺道:“微臣还穿着公服呢,皇上也应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