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思罪臣业经降调,不得越职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大臣、重臣、亲臣,则为深谋远虑;出之小臣、疏臣、远臣,则为轻议妄言。又思在廷诸臣忠直最着者,未必即以此事为可缓言亦无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办废员内蒙恩圈出引见,奉旨以主事特用,仍复选授事部,迩来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环顾在廷诸臣,仍未念及於此者。
今逢我大行皇帝永送奉安山陵,恐遂渐久渐忘,忘则罪臣昔日所留有待者,今则迫不及等矣。仰鼎湖之仙驾,瞻恋九重;望弓剑於桥山,魂依尺帛。谨以我先皇帝所赐余年,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数行于我两宫皇太后之前。惟是临命之身,神志瞀乱。
折中词意,未克详明。引用率多遗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缮写又不能正庄。罪臣本无古人学问,岂能似古人从容"昔有赴行死而不复成步者,人曰:“子惧乎?”曰:“惧。”曰:“既惧,何不归?”曰:“惧,吾私也;死,吾公也。”罪臣今日亦犹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臣岂敢比曾参之贤,即死,其言亦未必善。惟望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怜其哀鸣,勿以为无疾之呻吟,不祥之举动,则罪臣虽死无憾。宋臣有言:“凡事言于未然,诚为太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言之何益?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无及之悔。”今罪臣诚愿异日臣言之不验,使天下后世笑臣愚;不愿异日臣言之或验,使天下后世谓臣明。等杜牧之罪言,虽逾职分;效忠鳅之屍谏,只尽愚忠。罪臣尤愿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体圣祖、世宗之心,调剂宽猛,养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争外国之所独争,为中华留不尽;毋创祖宗之所未创,为子孙留有余。罪臣言毕於斯,愿毕於斯,命毕於斯。再罪臣曾任御史,故敢味死具折。又以今职不能专达,恳由臣部堂官代为上进。罪臣前以臣衙门所派随同行礼司员内,未经派及罪臣,是以罪臣再四面求臣部堂官大学士宝鋆,始添派而来。
罪死之臣,为宝鋆所不及料,想宝銮并无不应派而误派之咎。
时当盛世,岂容有疑於古来殉葬不情之事!特以我先皇帝龙驭永归天上,普天同泣,故不禁哀痛追切,谨以大统所系,贪陈缕缕,自称罪臣以闻。
吏部堂官见了可读遗折,不觉都惊惶失色。事关承继大统,又未便壅于上闻,没奈何,只得替他代奏。两宫太后相顾嗟叹。
慈安后道:“小臣中竟有此人,可见大行皇帝恩德感人之深。
"慈禧后道:“此人虽然忠正,心地究竟是糊涂。”随命军机拟旨,把吴可读原折交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斡詹科道会议。军机遵旨拟上,慈禧后瞧时,只见上写着: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降旨,嗣后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此次吴可读年奏,前降旨时,即是此意。着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斡詹科道将吴可读原折会同妥议具奏,钦此。
慈禧后笑向慈安后道:“照此缮发下去行吗?”慈安后点点头。於是立刻颁发了去。欲知衆王大臣如何议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张之洞上书论继统崇皇帝奉旨镇热河
话说衆王大臣等奉到此旨,都到内阁会议。礼亲王世铎道:“此乃奉旨交议事情,衆位有意见,不妨说出来,大家斟酌斟酌。”衆人都道:“我等伺候王爷,正要请王爷的示下。”世锋道:“继统的事情,与建储有什么分别?本朝家法,从不曾建过储,雍正七年,世宗宪皇帝明降渝旨,内有'建储关系宗社民生'的可易言。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有先正青宫,而后践天位。乃开万寿无疆之基业,是我朝之国本。有至深厚者,愚人固不能知也,等语。继统与建储,如果不甚分别,兹事体大,似非做臣子的所应参议。”衆人听了,唯唯称是。於是衆人公拟了一张奏稿,复奏上去,无非都是"我皇上缵承大位,天眷诞膺,以文宗之统为重,自必以穆宗之统为心。将来神器所归,必能斟酌尽善。守列圣之成宪,奉天下以无私。此固海内所共钦,而非此时所得预拟者也"等模棱语。散会回家,抚心自问,觉着今儿这一议,真有点子对吴可读不起,於是各抒意见,各用心思,你也上一折,我也上一折,反倒热闹起来。徐桐、翁同和、潘祖荫、张之洞、黄体芳、李瑞棻都有奏撸却是张之洞的,最说得透避,其辞道:窃谓穆宗毅皇帝立嗣,继嗣即是继统。此出於两宫皇太后之意,合乎天下臣民之心,而即为我皇上所深愿也,乃万古不磨之义,将来必践之言。臣敬吴可读至忠至烈,犹谓其於不必虑者而过虑,於所当虑者而未及至虑也。恭查为穆宗继嗣之语,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光绪元年正月十七日及本年闰三月十七日,三奉懿旨,炳如日星。从来人君子孙,凡言继嗣者,即指缵承大统而言,天子诸侯,并同一理。盖人君以国为体,诸侯不得祖天予,公庙不设於私家。苟不承统,何以嗣为?下至三代之世卿大夫,汉魏以至本朝之世爵世职,但云以某为嗣,即是绍封袭荫,故继嗣、继统毫无分别。遍稽群经诸史,从无异说。其分继统、继嗣为两事者,乃明代张璁桂萼之怪妄谬之说。高宗纯皇帝钦定《仪礼义疏》,早已辞而辟之矣。
今懿旨申命,至於再三,金匮宝录,何待他求。设有迷妄小人,舞文翻案,则廷臣中凡读书识字者,皆得执简而争,所谓不必虑者一也。前代人君授受之际,事变诚多,然就该主事所举二事论之:宋太宗背太祖而害其侄沂德王昭,非太宗子也;明景帝背英宗而废其侄太子见深,非景帝子也。若皇上以皇子嗣穆宗,名曰先朝之继体,实即今日之麟振,有何嫌疑?有何吝惜?以皇上仁孝之圣质,受两宫皇太后高厚之殊恩,起自宗支,付之神器,必不忍负皇太后,必不忍负穆宗!且夫遵慈命,孝也;笃天显,友也;使皇子广孝思於不匮,慈也;躬膺宝祚,而使大统名分归之於先帝,让也。无损於实,而四美具焉。中主亦能勉为之,况圣主乎?所谓不必虑者二也。该主事所虑赵普、黄(王厷)之辈,诚难保其必无。然忠佞不齐,数年前曾有请颁铁券之广安矣。大小臣王,岂遂绝无激发?明世宗紊大统而昵私亲者,以兴献王已没,故得藉亲恩,恣为赵礼,群臣不能抗也。假使兴献王在,必尚能以礼自处,少加裁制。今醇亲王天性最厚,忠直恪恭,该主事既知其贤,万一果如所虑,他日有人妄进异言,醇亲王受累朝之厚恩,必能出一言以救正,所谓不必虑者三也。然竟如该主事所谓明降懿旨,将来大统仍归穆宗之嗣子,意则无可易矣,词则未尽善也。
缘前奉懿旨,谓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为嗣。若参以该主事之说,是一生而已定为后之义,即一生而已定大宝之传,合并为一,将类建储。我朝家法,以立储为大戒,高宗九降纶音,万分剀切。今若建之,有违家法,所谓未及虑者一也。前代储贰,谗构夺嫡,流弊已多,今被以绍统之高名,重以承继之形迹,较之寻常主器,尤易生嫌,所谓未及虑者二也。然此尚非其弊之最甚者也,天位授受,简在帝心,所以慎重付托,为宗社计也。帝尧多男,非止一索。圣意所属,知在何人。此时早定,岂不太骤?所谓未及虑者三也。今者奉命集议,伏读此次懿旨,'即是此意'四字,言简意赅,至坚至确,天下万世,谁敢不遵?无可移易者也。独圣意宜尊,家法亦宜守。
今日之事,约有二说:浅之为穆宗计者,则但如诸臣之议,并请一浑涵懿旨,略谓屡次懿旨,俱已概括。皇上孝友性成,必能处置尽善,似乎无所妨矣。然而生即承继,'即是此意'一语,字字当遵,托诸文辞,则可避建储之名。见诸实事,则俨成一建储之局。他日诞皇子,命承继,廷臣中为公为私不可知,皆必将援祖训以争之。则承继之事中止。此日以恐类建储,而承统之旨不能宣,是令皇上转多难处矣。
然则深之为穆宗计,而即为宗社计,惟有因承统者以为承嗣一法。皇子衆多,不必遽指定何人承继。将来继承大统者,即承继穆宗为嗣,此则本乎圣意,合乎家法,而皇上处此,亦不至於碍难。伏请两宫圣裁,即以此意明降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