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回禀:“水陆各管带求见大人,禀陈机宜。门上不肯通报,才闹呢。”佩纶唤入衆管带,问他们有何意见,海军各管带道:“法兵轮驶入马江,怕有奸计。咱们兵船,也应上煤生火,预备抵敌。”佩纶不语。又问陆军各弁:“见我有何事?”衆弁道:“恳求大人发令,开炮打洋人。”佩纶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本大臣奉有密旨,不准先行发炮。你们倒要惹事吗?
"衆将弁道:“打仗的事情,顾不得谁先谁后。敌情变幻,先下手为强。务恳大人发令。”佩纶怒道:“国有王章,营有军法,谁要违令,我就斩谁!”海军各管带道:“咱们十一艘兵轮都在一块儿,万一法人开炮,受亏可就不校不如驶到口外去巡哨,既使有什么意外,也不至於全军覆没。”佩纶道:“这里是船厂重地,兵轮驶了口外去,船厂叫谁保护?”衆管带又请拨发军火,以备不虞,佩纶也不许。衆将并愤愤退出,相语道:“闽洋水师,早晚送掉在张佩纶手里。”
这一晚,幸喜没事。次日,就是七月初一,大雨滂沱,风势异常猛烈。张佩纶高兴,备了一席精菜,派家丁邀请何如璋等来辕赏雨。何如璋接到知单,回说就来。才待赴宴,忽报扬武兵船管带张成求见。如璋道:“见我做什么?着他进来。”
一时引入,张成一见面,就道:“何大人,不好了!法将下了战书了。”如璋道:“哪里来的谣言?没有的事,别信他。”
张成道:“战书现在标下身边,是法兵船专弁送来的。”说毕,呈上。如璋一瞧,见信面上写着蟹行西字,随道:“知道了,你去吧。”张成去后,何如璋也就赴席。群贤毕至,高朋满座。
这日兴致非常之好,彼此都喝得大醉,战书一桩事情,早忘记到爪洼国去了。
一宵容易,又是明朝。这日,阖埠商民,喧传已遍,都说法人立刻就要开战,各国领事商人,纷纷下船避难。海陆军弁,走报佩纶,请领军火。佩纶依旧不准。船厂里洋教习法人迈达告诉学生魏瀚道:“咱们今儿是师生,明儿一开仗,就是敌国了。”魏瀚怕张大人军法厉害,不敢入告。
初三日清早,张佩纶一个儿在签押房独酌,忽报法国兵船升了火,都起碇了。接着法国照会送到,忙命翻译翻出,说是准於本日未刻开炮轰击。张佩纶至此,才着了忙,忙差人邀何如璋商议退敌之策。何如璋道:“别慌,吾兄笔仗,素来可以,不如做一篇檄文,传布开去,法人就此吓走,也说不定呢!”
佩纶道:“不行,法人认识汉文的很少。”如璋道:“这可没有法子了。”两个才子,商议了大半天,依旧一筹莫展。究竟张佩纶是个兵家,深通战策,广有权谋,竟被他思出一条无上妙计。只见他喜悦道:“有了,有了。”何如璋倒被他吓一大跳,忙问:“怎么了?”佩纶道:“我想出一条计策来了,外国人最喜欢是诚实,索性开诚布公写一封信去,告诉他今儿万万来不及,请他宽限一日,明儿再见高下,你看行吗?”何如璋拍手称妙。随道:“事不宜迟,要写就写。”当下张佩纶写了一封哀恳的信,叫翻译的译成法文,派人送向法军而去。法将孤拔真也不讲理,张佩纶派去的人,才上得船,已经下令开炮了。炮火轰开,硝烟匝地。这里,战船要啓碇装药,哪里来得及。法舰上大炮震天似的轰来,不过一个时辰,福星、振威、福胜、建胜四艘兵船,都被击碎沈没。飞云、济安、扬武、则高、腾云五艘,见大势已去,忙都放火自焚,霎时阖江中火光冲天。伏波、艺新两舰,急得逃的飞快,总算没有受着大伤。
马江十一艘兵船,差不多全军覆没。张佩纶听得法人炮声,早慌了手脚。旋见烟焰涨天,飞报福星沈没,接着又传振威被法舰挤断,福胜、飞云等都沈了。佩纶左思右想,原要尽忠的,无奈当不起炮火无情,只得头上顶着个三寸厚的铜盘,赤着脚,从船局后山而逃。急急如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偏偏天公作对,大雷大雨,淋得张佩纶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言喻。天又昏黑路又滑,风猛雨烈,要歇息,没地方,这一个苦楚,真是有生以来头回儿遭着。天无绝人之路,正这当儿,恰碰着一个亲兵,佩纶道:“来不得了,到哪里歇歇去?”亲兵道:“鼓山脚下就有村庄,到了村庄就好了。”佩纶道:“离这儿有多少路?”亲兵道:“奔一程就到了。”那亲兵搀住佩纶,冒风冲雨,不管高低纡直,拼命向前奔走。偏那雷霆,不住的在佩纶头顶上轰动,好似上天也怒他闻警逃窜似的。只听亲兵喊道:“好了!”佩纶倒吓一跳,忙问:“怎的?”亲兵道:“趁着电闪望去,前面已有村庄了。”佩纶暗道:“天可怜见,这才得了命了。”想着时,已经入了村庄。那亲兵便挨着一家茅屋人家,举手碰门,碰了半天,才听得门内有人询问:“碰门的谁?”亲兵道:“咱们大人到此躲雨呢,快开开门。”内人听说是大人,索性不理睬了。亲兵大怒,就要打门进去。佩纶止住不许,随道:“这里可有寺院?还是寺院中去歇歇吧。
"亲兵无奈,只得再走。好容易找着一所禅寺下院,两人入内歇下。佩纶自瞧两脚,已满满的都是泡。询问和尚,知道这里离船厂已有二十多里路程。那亲兵说起彭田乡里有一家亲戚,大人何不就到那里躲一时,佩纶应允。此时天已大明,雨也止了。佩纶叫和尚代雇了一头牲口,随了那亲兵,投向彭田乡去了。
哪里知道,省城里这一日恰有廷寄到来,督抚两院,叫送交张大人。一时回张大人不知去向,上谕无从交送。督抚两院,都着起忙来,忙差干弁四出探访。谁要找到张大人,就赏谁钱一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到一天,就有人报称张大人安居在彭田乡里。於是专派干弁,把廷寄送交了去。张佩纶住在彭田,左思右想,终难脱去干系。亏得自己笔底下来得,不难颠倒功罪,虚捏敌情,做一张离奇奏报,搪塞朝廷。他那奏报内有警句是"臣甫到闽,孤拔踵至,明不足以料敌,材不足以治军。妄思以少胜多,露厂小船,图当大敌,卒至寇增援断,久顿兵疲。军情瞬息万变,臣既制於洋例,不能先发以践言,复狃于陆居,不能登舟以共命,实属咎无可辞。”说得何等冠冕!何等堂皇!这便是马江大败的情形。欲知左宗棠得报之后,如何举动,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苏元春力摧劲敌冯子材夜闯法营
话说左宗棠接着马江败信,不胜惊诧。暗忖:“张佩纶是当世杰士,怎么一碰着风浪,就会这么一败涂地?”不多几天,廷寄到来,却是编修潘炳年等由都察院代奏张佩纶、何如璋偾事情形,奉旨着令查办的事。左宗棠见了廷寄,猩猩惜猩猩,不免替张佩纶感叹了一会。公事公办,没法儿,只得委了两个属员,前往福建查办。忽军探人报:“广东彭玉麟、张之洞都被传旨申饬,为的是出示晓谕沿海居民忠义报效,叫他们在海面上设法,将法国兵轮带水浅搁,并置毒食物中,新加坡摈榔屿华人一并遵行。上头嫌他措词既失正大,讹传反生事端,才申饬的。”接着又报:“提台苏元春在关外大破法军,轰沈法舰一艘,阵斩法将一员,连战连捷,朝廷已伏旨赏赉了。”又报:“提督方友升,总兵周寿昌,在郎甲地方跟法人开了一仗,因有教民充做法军向导,吾军打了个大败仗。”又报:“刘永福派骁将黄守思、吴凤典,进规宣光了。”此时军书战报,络绎不绝。左宗棠振起精神,眼观四处,耳听八方,似这么的军机,每天总要接到十多起呢。一日,忽接台湾警报:“法舰闯扰台南,澎湖危甚,刘铭传乞援北洋。李鸿章奏北洋舰小,不能抵挡巨舰,无从赴援。朝廷但勉铭传固守,放了他台湾巡抚。
"惊道:“少荃如何这么不晓事?澎湖一失,台湾就要难保了。
"随做了个摺子,拜发上去,力请援台。不多几天,上谕下来,饬南北两洋,各派兵轮五艘,在上海会集,命杨岳斌统率了援台。不意江督曾国荃竟然不肯遵旨。朝廷大怒,特降严旨:台湾资讯不通,情形万紧。曾国荃意存漠视,不遵谕旨,可恨已极,着交部严加议处。即着妥派兵轮与李鸿章派出之兵轮,迅赴福建,交杨昌爌调遣。该大臣等倘再迁延,致误战机,自问当得何罪?左宗棠、杨岳斌迅速赴闽,无稍迟延。钦此。
左宗棠不敢怠慢,立传大令,本部马步各军,拔营齐起,星夜兼程而进。才抵省城,警报传来,基隆失守,刘铭传退守沪尾。宗棠道:“刘铭传是老营务,如何会有此失?”当时藩台恰好在座,听得宗棠这么说,随介面道:“刘帅自己,原自守着基隆,沪尾是提台孙开华守着的。八月十三那天,法人攻扑基隆,帅头回原打的胜仗,不料营务处知府李彤恩三次飞书求救,刘帅退到了沪尾,基隆才失事的。”宗棠道:“基垄沪尾共有多少军队?”那藩台道:“也不很仔细,怕有上万人马呢。”宗棠听在肚里,当夜就动笔起了一张奏稿,大致说是:“法军不过四五千,我兵之驻基隆沪尾者,数且盈万,刘铭传系老於军旅之人,何至一失基隆,遂困守台北,日久无所设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