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传了开去,媒媪沓来纷至,户限为穿。老母爱惜瑜姑,左也不允,右也不肯。瑜姑面貌原是秀丽的,性情原是温婉的,加着笔墨娟静,针黹娴雅,所以人人想捷足先得。最后媒媪偕一老妪,前来平视,说道:“某太太需购一婢,只要青年美貌,不靳重价。”老母尚犹豫不决,瑜姑怂恿老母,说:“有八百金的厚聘,足以养生送死了。”老母道:“你看他言甘币重,怕不是诱我吗?”便同媒媪说明,须要送女前去,拜见主母。媒媪并不唆拒,到得银契两交,带着母女同行。穿街过巷,走了一程,只见一所极大院落,门无司阍,庭无传达,走进里面,大有猧儿吠客,鹦哥唤茶的光景。一面走,一面想,知道不是善地。那巍然高坐的主母,颐指气使,一点没有大家风范。彼此相见,也故作骄人的态度,狞笑道:“你去罢,你女即是我女,你可放心。”马夫人并不打话,只望着内室的陈列,都是管弦丝竹,后堂隐隐约约,有几个粉白黛绿的,嘻嘻谈笑,益发起了疑心,便向瑜姑道:“善事主母,我再来视汝,汝勿念我。”瑜姑涕不可仰。马夫人以目示意,快怏的跟了媒媪出门,便要还银毁契。媒媪说他儿戏,岂能任你反复?
两人正在口角,前面唐按察的仪从来了。马夫人拦舆呼冤。
唐按察约略一问,叫把媒媪带住,交三首县立时查办,叫马夫人归家待质。三首县提到妓家行首,科他买良为娼的罪,身价充公,房屋发封,还要驱逐出境。唐按察对着三首县道:“这事却办得爽快了。但是马夫人同小姐,没有结束,难保不再有他事发生。我们救人不救彻,毕竟有点遗憾。况且马小姐的父亲,金章墨绶,同诸君先后同僚,睹此茕茕,谅不忍听他沦落。
诸君身为民牧,平日容奸养恶,略不究诘,若非马夫人机警,不是使仕宦闺秀沉入陷阱吗?我也不来责备诸君,请各捐俸五百金,也算谢过,也算赠嫁。”三首县自然照送。唐按察对马夫人道:“你将这一千五百金带家去,连充公那项,已有二千余金了。我替你择个佳婿,使你可以靠老,不要再受人哄诱呢。”马夫人同瑜姑磕头致谢。
按察正在轮考月课,出个四书文题,是“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子妻之”。内中蒋瀛一卷,有几句道:“谁为姻娅?
公治长也。谁为媒妁?卫武公也。”按察传学师问这蒋生有否结婚?学师查复蒋生,年只十七,是吴县学生员,家贫力学,并未订姻。按察笑道:“我来做个卫武公罢。”将课卷拔列第一,命吴县知县,同吴县学师作伐,向马夫人致意。马夫人欢喜非凡。这陶生又拜了按察老师。按察道:“汝岳母的苦情,你总知道了。将来合卺以后,须得从优侍奉。汝岳父原籍过远,便在苏州,择一佳地,把那远道归魂,有所附丽,这是你子婿的责任。汝岳母奁资有了,我赠汝五百金,作为婚费。汝总要有志向上,才不负我一番的培植。”蒋生唯唯而退。两家在阊门里租了房屋。结婚这日,除两位冰之外,还有几个马知县旧同寅,一班蒋生的同案,都来道喜。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连马夫人也象服笄珈,指挥一切。到得夜阑人静,喜媪扶了马小姐归房,蒋生亦从容辞了岳母,踱进房里。这时灯花含笑,炉篆添香,听了戛然的帐钩声,早成就了百年姻眷。
从此三人团圝一室,式好无尤。马夫人提起唐按察的大恩,叫蒋生总要竭力图报。蒋生道:“我们靠着唐老师,使我温饱读书,并不算吃苦呢。”女婿听得那陶云汀陶老师,才是真苦,所以他体恤寒土,不遗余力,如今已升到两淮运使了。这云汀苦境,究竟怎样呢?正是:齑粥生涯名士泪,梅盐事业相公才。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六十回停红烛洞房误僚婿坐黑车永巷识闺娃
上回说到陶云汀耐苦读书,渐渐扬历清要,带挈他妻室封了夫人。这云汀却单名一个澍字,是湖南安化县人,父亲在日,曾经同朱家订婚,聘定的是大小姐,由绅士徐校官蹇修。那时陶家甲第连云,田盈阡陌,朱家还是仰攀的。不道陶老殂谢,云汀还在髫年,寡妇孤儿,任人侵蚀,陶老太太又弃养去了。
云汀三年读礼,已经担石无储。虽然补了县学生员,真是断粥画齑,异常清苦。
徐校官看云汀年逾弱冠,向朱老提议迎娶。朱老耕三余九,居然坐拥仓箱。这位大小姐满口肥甘,盈身罗绮,享用是久惯了,听得家中传说,陶家景况,朝不保暮,早经不愿出嫁。偏是朱老碍着徐校官的面子,不好不允,只得来同女儿商议,叫她权时忍耐,静候将来发达。还说:“读书人鱼龙变化,是料不定的。”大小姐一句不听,总说:“要我嫁陶,除非觅死!”蓬头垢面,不梳不洗。吉期一日近一日了,朱老如蚁旋磨,弄得来毫无计划。诸亲百眷,也没人替朱老设法。朱老将妆奁一切,是整备好了,只是届时无人上轿。陶家虽则是寒士,还好金钱解决。徐校官究是绅士,他只要向知县动一张纸,连我这监生都保不住呢,这女儿还是要断归陶姓,徒然吃一场恶官司。转来看看女儿,依然卧床不起,泪眦承睫,朱老防她真要自尽,也不敢强逼她。家中有一位二小姐,原是从婢女收养的,朱老因她聪明端重,算做女儿,也字与邻村钱姓。钱姓家境充裕,算是乡间首富。他儿子又美如冠玉,大众都羡慕二小姐的福气,大小姐不免妒而且怨,如今趁这个题目,总想朱老与陶姓解约,别寻嘉偶。朱老又不敢尝试。二小姐看得朱老这样着急,便暗对朱老道:“女儿不是不识羞,看这大姊姊厌薄陶郎,不过为一‘穷’字。女儿听得陶郎有声庠序,焉知后来不得科第?大姊姊是不能回心转意了。女儿幼小是极苦的,承蒙父亲抬举,始有今日,便是嫁到钱姓,深恐无福消受。现在父亲无法对付陶姓,不如将女儿替嫁,一则可救父亲的急,二则可愈姊姊的病。若果女儿命好,陶郎不是下流的人,也会做官做府。
否则嫁往钱姓,凭你铜山金穴,也要用尽的。”朱老听罢,颤巍巍的跪下道:“谢谢你二小姐,真是我救命恩人了!”这消息传到大小姐耳朵里,还说:“妹子愿嫁陶郎,将来不可看我眼馋。”又到钱家来说破:“若陶郎飞黄腾达,凭你五花官诰,我也不想夺他。只是我的妆奁,她却不能受用,须要父亲另办。”二小姐叫朱老不必置备。朱老只用了两箱一桌,草草完了婚事,箱里却装了二百两纹银。二小姐到了陶家,靠着徐校官代为张罗,鼓吹彩舆,并不十分简亵;寥寥的几个贺客,粗肴鲁酒,算是热闹一场。后来送入洞房,高停红烛,云汀回观新妇,丰腴里面,还掺点秀娟的样子,着实心慰。二小姐对着陶郎,亭亭玉立,眉目威棱,知道蛟龙不是池中的物,双心一袜,自然乐甚画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