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也到京中,看得彩云狂纵不羁,颇为忧虑。偏是文卿为着俄界帕米尔地图的事,举朝攻击,愤懑异常,经不得撞着阿福彩云绞在一起。阿福是夺门而出,趿履狂奔;彩云是春透酥胸,红生两颊。文卿一气一急,几乎不起。总算将阿福驱逐,勉强敷衍过去。彩云撵出了小子,仍复拼上了戏子。文卿忍耐不过,溘然长逝。
彩云知道文卿是廿年清宦,囊橐萧然,料也无甚希冀,便向张夫人下堂求去,干他后半世的快活。由北而南,改名曹梦兰;由南而北,又改名赛金花。在京里带着几个南妓,年纪已有三十多岁,只是翩翩丰韵,不减当年。有时还乔扮男装,周旋歌宴,所以大众又叫他“赛二爷”。
赛金花香名既噪,靠站一班王公贵戚,尽可娱乐。不道义和拳一闹,鹣飞鲽剖,只赁得三椽小屋,聊蔽风雨。回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真是成尘的往事。到得两宫西幸,联军入都,
统帅下令安民,却标着“瓦德西”三字,赛金花觉得姓名很熟。
忽然记得德国那段鸿雪,或者郎君身贵,牧马中原,又恐市上曾参,名同貌异,未免委决不下。
这日瓦德西赴署议事,策马徐行。赛金花邂逅相逢,正是昔时旧侣,不过虬髯绕颊,苍老许多。瓦德西却不认识赛金花,对此丽人,不无感触。他本住在仪鸾殿里,及至议毕回去,外面报有贵妇相谒。一张卞纸小片,写着三个英文,他正接了凝思,台阶上早走进西装妇人,革履花冠,十分绰约。他还不敢招待,倒是赛金花把星轺旧事,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他竟悲喜交集,握手接吻,如同天上掉下异宝。赛金花也垂点情泪,却将在京的勾当,轻轻瞒过。他俩叙了一回情话,开樽对饮,益显得赛金花轻盈妩媚,荡人魂魄。
他俩本是旧交,相隔十余年,相距数万里,一朝相见,哪里还肯放过。赛金花从此便在仪鸾殿歇宿。卿卿我我,自然言听计从。赛金花还劝德军勿扰清官,所以先代妃嫔,俱蒙覆庇。
且宫门内亦禁止诸军出入,连内城都安堵得很。狄平子诗里说:“银聪拥出仪鸾殿,争认娉婷赛二爷。”这种奕奕的威风,表表的气焰,果然独一无二。李爵相寻着这条捷径,总托他为民请命,勿事苛求。赛金花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在枕畔帐中,调停一二,和议略有眉目。不知仪鸾殿怎样不戒于火,嘻嘻出出,弄得雕梁画栋,一炬成空。他俩从睡梦中越窗而逃,并一襦一裤,仓猝间未曾携出。台湾丘菽园曾有《纪事》一首道:高秋仙掌郁苍茫,袍裤何人扫御床?零落觚棱金爵影,纵横胡地白羊王。老臣肺腑谁长乐?故事帘衣此未央。竟有内廷成茂草,徒闻博士唾飞香。铜驼卧棘铜环冷,玉虎牵丝玉树凉。
殿上早栖乌颔白,宫中莫唱竹枝黄。东华晓雾迷鸳瓦,西极繁霜拂雉墙。最是骊山烽火痛,又看楚炬爇咸阳。
他俩惹起这场火患,各国军帅,都说瓦德西不合有这秽行。
和约将近签字,瓦德西应行退兵,只为着赛金花难舍难分。此番离别的情形,比不得在德国时那般轻易。赛金花缠绵悱恻,使瓦德西益发感伤,只是君命难违,程期已迫,还与赛金花订了后约。赛金花得着意外奇遇,所有攫取的、酬报的,着实不少。无如他素性挥霍,略无积蓄,为了虐婢被控,仍然解回原籍。这瓦德西还都奏凯,料定有异数酬庸,岂知德皇鄙其为人,总算将功折罪。
奕劻、王文韶看得和约已定,兵队已归,又想粉饰承平,纷纷有回銮的陈请。老佛爷也怀思故国,谕令修葺跸路,扫除宫禁,决于秋初起驾。迁延复迁延,至十月二十四日,始行回宫。那些官僚军队,固然肃跪道旁,即各国公使及夫人,亦都出署瞻仰。人民犹是,城郭皆非,老佛爷自不胜感喟,痛痛切切下了几道上谕,力图变法。论到主忧臣辱,王公大臣应该仰体慈意,替老佛爷挣一口气。
哪知荣禄出缺,补了这王文韶。他是著名的琉璃蛋,四面圆滑,从不肯负点责任。奕劻知道他的脾气,心雄胆壮,惟我独尊,连他两个儿子载振、载捕,居然三权鼎立。奕劻不过贪点贿赂,已觉得臣门如市。振捕两兄弟,更要征歌渔色,借做线索,八大胡同里面,便是兄弟俩交易场所。窑姐儿渐渐玩得厌了,起早落夜得去伺候女伶。载振年龄较长,运动较灵,又是煌煌的贝子爷,自然有人前来拉拢。女伶的声价,虽说比窑姐儿贵重,究竟鸨儿爱钞,只要满了他的欲壑,怕不手到擒来?
载振最赏识的是杨翠喜。翠喜只有一个养娘,早想在翠喜身上捞点重利。偏这翠喜左拣家产,右选人材,情愿在歌舞台中博
资奉母,决不肯草草失足。载振还不满他的意,说什么“色衰爱驰,定要沦落长门”。却被个天津巨商王竹林,挟着厚资,再三怂恿。翠喜的养娘,又把载振邸第,说得同琼楼玉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