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适盛夏,女偕诸伴侣就庭际事针黹,嫡母忽匆匆至,对女詈言道:“贱婢不识羞,男子已殁,还扬扬如平日吗?”女也不复穷诘,但秘询婢媪,知道不是讹传,仍不肯稍变颜色。维繇等也不防范。过了几日,说道:“女得暴病死了。”及至小殓,才在暱衣里,寻出鸦片烟盒。维繇恍然悟道:“犹女是为未婚夫殉节,我将她一误再误呢!”家人问起缘由,维繇道:“前日傍晚,我入烟室,见她偃卧榻上,我呼她起来。她的衣袖上均有泪渍。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腹痛,便归卧房去了。 我也并不在意。次日你们怎样打门的?”一婢道:“晚日早餐时候,大姑不来,婢子便去唤她,谁知室门未启,呼亦不应,只得排闼进去,大姑睡在床上,四肢已冷。究竟不知怎样死的?”维繇道:“她既肯青年殉节,我倒不好不通知孙家。”便请冰人李某前来商议。李某亦肃然起敬道:“这真算是节烈了!
生异室而死不同穴,不是千古遗憾吗?我且走告孙氏,叫他迎归合葬,才不负令侄女一番苦心呢!”维繇再三称谢。李某赶到孙家,孙翁早拥篲相迎道:“我兄枉顾,不是为亡儿婚事吗?”李某心知有异,便问孙翁。孙翁道:“这是亡儿自己说的。
昨夜长男妇梦见亡儿,亡儿纳之南坐,北面再拜,问嫂乞嗣。
嫂慨允其请,遂喜而趋出。及门复回顾道:‘嫂记着罢,弟完婚有日了。明日冰人来,自然有好消息呢!’长男妇今晨告我,我总当他幻梦,不料吾兄果然来了。”李某将维繇的意思,告诉孙翁,孙翁无不乐从。迎主迎柩,忙了几天,并且款待新亲,还邀李某作陪。席间谈起绍武灵异,大众同声嗟叹。孙翁笑道:“令侄女也灵异得很呢!亡儿是家母所爱,殁后不曾禀知老母,只说病尚未愈,还须静养。亲家没有到时,我进房去省亲老母,听见房里有女子喁喁细语的声音,我便搴帷进去,那与老母坐谈的居然是个新妇;正要出告家人,同往一视,早已渺然无迹了。”体态怎样?举止怎样?服饰簪珥怎样?说来无不符合,还说耳旁有粒黑痣。维繇沉思半晌道:“这不是痣,是个膏药。
因为生一小疖,才之贴上的。”孙翁送去维繇,便与亲友提说请旌。这褚知州凭着绅士的公呈,出了印结,详府详院。巡抚衙门房科里,为着争论小费,不肯专奏。山西绅士不得已向钦差请求,除令开了查复的节略,呈报鸿章。鸿章不好僭山西巡抚的面子,用了一角咨文,将请旌的原呈,查复的原报,一并附在封里。山西巡抚准咨出奏。这旌节建坊,那有不准的理?
褚知州深恶綦氏嫡母,说他不贤不慈,幸灾乐祸,罚他一千两建坊银子。綦氏牌位,还入了节孝祠。坊成之日,褚知州同了绅士,及孙、綦两姓家族,都来祭奠一番。有人作诗吊綦氏道:莹然清白女儿身,性比孤松质比筠。
莫道阿芙蓉一盏,助他名教作完人。
鸿章知道綦氏已蒙准旌,仍派除令到山西节孝祠内祭奠,还悬了一块匾额,文曰“清静纯一”。鸿章在山东调度迅捷,将湖北赖文洗一股,截住入陕的路。淮军胜负参半,捻势依然危急,朝旨命鸿章总督湖广。鸿章决议先剿东捻,后剿西捻。
这张总愚倒窜入陕西去了,鸿章分檄各路协攻。陈国瑞一军,最称勇敢,恰是部下陈某,冲锋陷阵,才使捻军人人畏服。那陈某原是颍州人氏,曾在敌巢中自拔,乘着提督李世忠围攻天长的时候,同着叔父世铭,愿为内应,开城将世忠放入。投降在世忠麾下,保个把总。后来陈国瑞剿平苗练,用着陈某先行,将沛霖一鼓擒住,从此跟着国瑞,年未二十,官已三品。国瑞替他聘了妻子,便是同营游击吴璜的女儿。吴璜表字礼北,籍隶山阳,仅生一女,幼年读过几年的书,颇能通晓大义。礼北因为女能尽孝,颇想择个佳婿,借娱暮景,便托国瑞代为物色。
国瑞深契陈某,说他少年英俊,后来必位在我上。礼北亦见他相貌伟岸,立功极多,也便慨然相许。国瑞在天长县里,布置青庐,准备亲迎成礼,自己却率兵出战去了。陈某听得军报,知道国瑞为敌军所困,苦战不脱,谣传力竭阵亡,这时离婚期只有三日,便对礼北道:“陈公遇我厚,不能不救。虽阵亡消息,未必可搐。然义当速往,结褵只可从缓了。”礼北与国瑞也有交谊,便亲送陈某上马。陈某崎岖山谷,不得一饱,疾驰约千余里,四无人烟,人疲马饥,已走入河南省界。国瑞兵威复振,留他辅佐杀敌。那陈某的义声,早已喧传天下。国瑞奏凯归来,亲为陈某主婚;乱离身世,患难夫妻,自然加一番亲热,添几分恋爱。
陈国瑞倚如指臂,大小凡数十战,夺获名城十余座,追蹑悍敌数千里。山东地面的捻军,见着陈某,没有不望风而靡的。
陈某由鸿章保到总兵,什么花翎,什么勇号,都也完备了。他却自居后辈,口不言功。国瑞这样凶顽傲慢的人,对陈某无不软化。鸿章看他驾驭有法,檄他赴陕进剿。到得滑县地名陈滩,他却不待兵合,单骑急进,竟致腹背受敌,突围难出,连杀了几个捻军,不道愈裹愈紧,进一步加一层,冲一排逼一路,陈某料定无可逃避,只望着兵多处驰突,身中矛伤三五,依然不肯退却。捻军趁势报复旧怨,他又刀伤剑斫,计有六人。捻首恐怕他逸,迭发铜炮。中腰颠堕,顾谓从骑道:“滩者坍也,(氵隶)坍我要亡了。”年才二十有一。鸿章十分悼惜。同治加恩予谥,叫做“勇烈”。那吴氏闻到噩耗,哀毁骨立,自在意中;只为得腹中一块肉,说道:“陈氏宗祧,尽系于此,决不敢死以负逝者。只是遗命灵柩,须归葬山阳,不愿在天长停顿,须与陈叔世铭商定。礼北也太脱略,总道一柩关系,有何急执,未曾与世铭提及。世铭因此挟愤,定要将勇烈的柩葬在天长。世铭见侄儿有个世职,他在同族里面,可以操纵,实不愿吴氏生男,夺他权利。预料吴氏最不愿意的,是葬在天长,他独大翻众议,欲返天长。吴氏侃侃与争道:“先夫有言,柩归山阳。其生时不乐居天长,既死岂肯变志?必欲柩归天长,且更附一柩,孤舟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