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署里的人,为他不曾纳捐,又不肯破费,只捧着几个大老,早已同他结怨。后来流氓地痞,因为分不着赌场的钱,都是牙痒痒的。还有同行嫉妒的私门子,说
:“七奶奶不留余地,弄得别人没饭吃。”七奶奶正在兴高采烈,哪里还顾他人的媒孽?
偏有个警署里的科员,同个书记,偷偷摸摸,在别个私门里,认识个媳妇儿,也说起陈七奶奶那面,怎样生意好,客人
多,这老板娘四奶奶,进来插嘴,痛骂七奶奶有财有势,看不起人,料他这威风是不长久的!那科员、书记,并不在意。
这日经过椿树胡同后面,看见那媳妇儿从小路抄出来上车,便问他这是哪一家?媳妇儿道:“是七奶奶后门。”两人约他到四奶奶家夜饭,媳妇儿答应着。谁知等了一夜,催了三次,总说七奶奶叫去,不曾放回。四奶奶固然少笔进帐,这两人无兴而返,把恨这媳妇儿的气,一概移在七奶奶身上。怏快地回到警署,这科员便打电话问这椿树胡同的该管警官,说:“有这娼赌窝子,为什么不捕?”警官回说
:“前门进出的,都是当道,实在查不出痕迹。”科员告诉他某胡同小路,便是后门,限他三日拿解。警官听了警署的训令,总道是署长意思,传齐巡长、巡警,打听这条进路。巡警私下买通了七奶奶男仆,叫他引导。警官却便衣小帽,站在后门外,一班长警,堵截了小路;一班长警,分布在小弄。另外派几个不相干的,从前门闯进去,声言捉拿陈七奶奶。外面闹得鼎沸,早惊动了赌客嫖客,都想夺门出去。还是七奶奶来得镇静,说
:“诸位大人老爷,不要动。听凭他怎么虚张声势,他寻不到我的机关,总是没法。若有人开门出去,便中他计了!”大人老爷碍着前程,却想溜之大吉。那班叫来的媳妇儿,大哭大嚷,要叫七奶奶把他一条路,不由分说,挖开小门就走。两脚跨出后门外面,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男男女女,叫长警带回警所候着。警官从弄堂进去,只见长警手里,有的拿着赌具,有的拿着烟具。七奶奶与葵香夫妇,连同“万人迷”、二姑娘、小林姐、男女婢仆,赛过一串大扎蟹,从旁门拖出前门。那大人老爷的车夫,还不知道什么事,没处去寻主人,只得赶了车子回家报信。
警官将门掩好,前后加上封条,回到警所一看,老少男女,
共有三四十人,如何容纳得下?有站的,有坐的,有哭的,有叹的,只七奶奶同葵香,上了手铐。警官问过姓名,黄六黑七,张三李四,报了一阵,忙用电话报告警署请示,却好接地署长手里。署长知道七奶奶不是好惹的,这场祸闯得不小,赶说连夜悄悄送来。署里问讯的电话,讨情的电话,已弄得署长头昏脑涨。警官押解到署,那署长早经候着,将这男女,当着赌徒办理,每人具张悔过结,罚洋十元五元了事。有几个没带钱的,准他明日补缴。趁着宵深天黑,放他们回去,好遮一遮脸。只剩了葵香母子夫妇,三个押着。署长向警官问起缘由,才知是署里的电话。署长彻底根究,管电话的人说出科员书记,有点嫌疑。署长忙到天明,连府里院里,都函电交驰的来请从轻发落。署长明知天下无事,庸人自扰,既然进了这扇门,总须见点颜色,三个人罚了二百元。七奶奶并不为的银钱,却是为的面子,受了这样奇辱大耻,还想回去设法翻本。
哪知走进胡同,只见“万人迷”三姊妹,站在弄口,说:“封皮是揭了,里面笨重细软,一概干净了。”七奶奶听着,一路走,一路哭,满地的瓦片石屑,满屋的破絮碎衣,堂厅上剩得一块匾额,厨房里剩得一座冷灶。洋楼上下两层的摆饰,残缺污烂,却是有意捣蛋。七奶奶道
:“糟了糟了!我家里兴也兴得快,败也败得奇!我算做了一场梦。葵儿还带着媳妇唱戏罢。你们荐到四奶奶那里去搭班,我也不愿再干了。快去喊部汽车来,我同你们往四奶奶家里避一避。”几个人又无盥具,又无梳具,一套随身衣裤,吃了点油条大饼,坐在破炕上等候。
葵香去了半晌回来,仍旧没有汽车,说:“各行里的汽车,被朱三小姐包完了,因为要拣择女婿,在那里汽车赛跑呢。”七奶奶道:“背时的人,应该如此。”喊了一部街车,四人挤着去了。葵香夫妇自然谨遵母命,这私门子算是糊糊涂涂,冤冤
枉枉的打破。葵香闲着无事,踱到茶馆里去歇歇,人山人海的在那里候汽车,凡是汽车经过地方,两面男的女的,村的俏的,一概挤满。大众问起朱三小姐是什么人,知道的说是内务总长朱桂莘先生启钤三女儿。朱总长娶了于夫人,生的女儿有几个,但钟爱的只是三小姐。朱总长原是瞿相国瞿鸿机的帐房先生,捐个佐杂官儿,连升带保,结交了这袁世凯,发财发福,买田砌屋,同赵秉钧可以伯仲。徐世昌尤其看得他重,派做南北议和代表,到上海走过一趟,朱三小姐也跟着的。上海是汽车竞争的世界,三小姐心灵手敏,自然操纵自如。有时驾了汽车出来,还叫车夫进坐车厢,亲自呜呜地开着,转弯抹角,只要捏一捏喇叭,算是交代。万一把妇孺们撞倒撞坏,好在死人无可对证,有这“冲过马路,自不小心”八个字,尽好轻轻盖过。
三小姐在上海学了本领,能够把汽车弄得追风逐电腾云驾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