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不用长句成篇
古诗有八言者,胡瞻尔庭有悬貌兮是也。赵氏曰旧唐书,卢群在吴少诚席上作歌调之曰,祥瑞不在凤凰麒麟,太平须得边将忠臣。但得百僚师长肝胆,不用三军罗绮金银。此则通首八言。又如李长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之类,则不过一二句而已。有九言者,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是也。然无用为全章者,不特以其不便于歌也,长则意多冗,字多懈,其于文也亦难之矣。以是知古人之文可止则止,不肯以一意之冗、一字之懈而累吾作诗之本义也。原注正义引颜延之云,诗体无九言者,将由声度阐缓,不协金石。知此义者不特句法也,章法可知矣。七言排律所以从来少作,作亦不工者,何也?意多冗也,字多懈也。为七言者必使其不可裁而后工也。此汉人所以难之也。杨氏曰汉人郊祀乐歌,享五帝用成数,则金天白帝九言,太昊青帝八言。
诗用迭字
诗用迭字最难。卫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迭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迭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
屈原九章悲回风,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逶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汜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连用六迭宇。宋玉九辨,乘精气之抟抟兮,鹜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羣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跃跃。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连用十一迭字,后人辞赋亦罕及之者。
次韵
今人作诗动必次韵,以此为难,以此为巧。吾谓其易而拙也。且以律诗言之,平声通用三十韵之中,任用一韵,而必无他韵可易。一韵数百字之中,任押五字,而必无他字可易。名为易,其实难矣。先定五字,而以上文凑足之,文或未顺则曰牵于韵耳,意或未满则曰束于韵耳。用事遣辞小见新巧,即可擅场。名为难,其实易矣。夫其巧于和人者,其胸中本无诗,而拙于自言者也。故难易巧拙之论破,而次韵之风可少衰也。
严沧浪诗话曰,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至往覆有八九和者。
按唐元稹上令狐相公启曰,稹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盖欲以难相挑耳。江湖间为诗者或相仿效,或力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目为元和诗体。而司文者考变雅之由,往往归咎于稹。是知元白作诗次韵之初,本自以为戏,而当时即已取讥于人。今人乃为之而不厌,又元白之所鄙而不屑者也。
欧阳公集古录论唐薛苹倡和诗曰,原注唐书,薛苹,河中宝鼎人。长于诗。其间冯宿、冯定、李绅皆唐显人,灵澈以诗名后世,然诗皆不及苹,盖倡者得于自然,和者牵于强作。可谓知言。
朱子答谢成之书谓,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高才,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
凡诗不束于韵而能尽其意,胜于为韵束而意不尽,且或无其意而牵人他意以足其韵千万也。故韵律之道,疏密适中为上,不然则宁疏无密。文能发意,则韵虽疏不害。
柏梁台诗
汉武柏梁台诗本出三秦记,云是元封三年作,而考之于史,则多不符。按史记及汉书孝景纪,中六年夏四月,梁王薨。诸侯王表,梁孝王武立,三十五年,薨。孝景后元年,共王买嗣,七年,薨。建元五年,平王襄嗣,四十年,薨。文三王传同。又按孝武纪,元鼎二年春,起柏梁台。是为梁平王之二十二年,而孝王之薨至此已二十九年,又七年始为元封三年。又按平王襄,元朔中以与太母争樽,公卿请废为庶人。天子曰,梁王襄无良师傅,故陷不义,乃削梁八城,梁余尚有十城。原注汉书言削五县,仅有八城。又按平王襄之十年为元朔二年,来朝。其三十六年为太初四年,来朝,皆不当元封时。又按百官公卿表,郎中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勋。典客,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鸿胪。治粟内史,景帝后元年更名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中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内史,景帝二年分置左内史、右内史,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京兆尹,左内史更名左冯翊。主爵中尉,景帝中六年更名都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右扶风。凡此六官,皆太初以后之名,不应预书于元封之时。又按孝武纪,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柏梁台灾。夏五月,正暦以正月为岁首。定官名,则是柏梁既灾之后,又半岁而始改官名。而大司马、大将军青则薨于元封之五年,距此已二年矣。反复考证,无一合者。盖是后人拟作,剽取武帝以来宫名及梁孝王世家乘舆驷马之事以合之,而不悟时代之乖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