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站在那里,心中想学者的生活是静谧而又幽深的。当天,他就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去了。
第二天,三四郎不再想入非非,他走进图书馆,很快借了书。谁知搞错了,马上又还回去。接着又借了一本,不巧太难,看不懂,又立即还了。就这样,三四朗每天总要借上八、九本书,当然也有一些可以看得懂的。使三四郎大为惊奇的是,他发现不管借哪一本书,总是有人预先浏览过。因为书中随处都用铅笔标上了印记。
有一次,三四郎为了证实一下,借了一本作家阿弗拉·贝恩①的小说。他在打开之前,心想,这本书不至于有人读过吧,谁知翻开一看,依然有人仔细地用铅笔画着记号。这下子三四郎只好死心了。这时一支乐队从窗外经过。他想出去散散步,便来到街上,最后进入青木堂。
①AphraBehn(1640—1689),英国女作家,少女时代在印度度过。后同荷兰富商贝恩结婚。丈夫死后,靠文笔生活成名。
三四郎进来一看,有两组顾客都是学生。对面远处的角落坐着一个男子,独自在喝茶。三四郎无意之中望望那人的侧影,觉得很象自己来东京时在火车上碰到的那个吃了许多水蜜桃的人。对方毫未觉察,喝一口茶,吸了一口烟,显得十分悠然自得。这男子今天没有穿白色的单和服,而是穿着西服,但也决非什么好料子,比起测量光压的野野宫君来,只是那件白衬衫显得好些。三四郎望着那人的模样,断定他就是那个吃水蜜桃的人。自从在大学里听课以来,三四郎忽然回想起火车上那个男子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打算过去和那男子打打招呼。可是,对方一味瞧着外面,喝茶,吸烟,吸烟,喝茶,实在没办法开口。
三四郎凝视着那男子的侧影,忽然把杯子里的葡萄酒喝干,飞跑出去,然后回到图书馆。
那天,借着葡萄酒的威力,加上一种精神作用,三四郎大大地增长了学习兴致,这是前所未有的,他感到非常高兴。三四郎津津有味地读了两个多小时的书,这才觉得时间不早了。他慢悠悠地收拾一下准备回去,一面将那本借来尚未阅读的书翻了翻,只见扉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潦草地写着这样一段文字:黑格尔于柏林大学讲授哲学时,他毫无兜售哲学的意思。黑格尔的讲演不是事物真髓的说教,而是体现这种真髓的人的讲演。不是口舌的雄辩,而是言为心声。
当真髓和人相互融合醇化为一体时,其所说,所云,不单是为讲演而讲演,而是为道义而讲演,哲学讲演惟此方可聆听。只凭口舌奢谈真髓,犹如用无生命之墨在无生命之纸上留下空洞的笔记,有何意义可言?……尔今,我为应付考试,亦即为了面包,饮恨含泪阅读此书。要记住,强忍着疼痛的脑袋,永远诅咒这样的考试制度。
当然没有署名。三四郎不觉微笑了。他感到似乎受到了一种启示。他想,不光哲学,文学也是如此。他又翻过一页,下面还有呢。“黑格尔的……”看来,这人对黑格尔很感兴趣。
为了听黑格尔的讲演,学生们从四百八方汇集柏林。他们不是抱着听此讲演可以换取衣食之资的野心而来,他们只是前来聆听哲人黑格尔站在讲坛上传授无上普遍的真髓的。他们向上求道心切,常怀有疑念,欲前来坛下寻求解答,以保持清净无垢之心。因此,他们听了黑格尔的讲演便可决定自己的未来,改选自己的命运。
倘若把他们同你们这些呆然若痴、充耳不闻、浑浑噩噩毕业而去的日本大学生相比,他们简直是得天独厚了。你们只不过是打字机,而且是欲壑难填的打字机。你们的所为,所思,所云,最终同现实社会的机运无关。抑或至死都处于茫然无知,至死都处于茫然无知的状态之中吧?
“茫然无知”这句话连连重复了两遍。三四郎默默然陷入沉思。这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原来是那位与次郎。在图书馆里碰到他,真是难得。与次郎认为上课没有用,跑图书馆最重要。然而他很少按照自己的主张到图书馆里来。
“喂,野野宫宗八君在找你哩。”他说。
三四郎没想到与次郎认识野野宫君,为慎重起见,叮问了一句:“是理科专业的野野宫君吗?”回答说:“是的。”三四郎立即放下书本,来到门口阅报处,却不见野野宫君的影子。再走到大门口,仍然没有人。三四郎下了台阶,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好回去了。他来到原来的座位上,只见与次郎指点着那段评价黑格尔的文字,正在低声发议论。
“真是大言不惭,肯定是往届毕业生干的。以前那些家伙虽然喜欢胡闹,可也挺有趣。他们确实是这样啊!”
与次郎似乎入了神,他独自笑着。
“野野宫君不在呀。”三四郎说道。
“他刚才还在门口呢。”
“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好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