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相同的讨论进行过两三回,不知不觉地又过了半个月时光。三四郎惭渐感到耳朵不象是借来的了。这回,与次郎倒向三四郎提出了批评:
“你的面容甚是奇怪,这模样说明你对生活是多么倦怠,简直是一副世纪末的表情。”
“也许不见得吧……”
三四郎对与次郎的批评依然这样辩解着。三四郎没有接触过人为制造的气氛,以至于使他听到“世纪末”这个词儿也会感到高兴。他和某些社会现象不甚通融,他还无法将这类词汇当作有趣的玩具加以运用。只是听到“对生活倦怠”这种说法,才稍有同感。他确实有些疲乏了,三四郎并不认为仅仅是由于拉肚子造成的,然而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一生是达观的,以至可以将倦怠的面容大大标榜一番。因此,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展开。
秋高气爽,食欲大增。在这样的季节,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终究还是不能对人生发生倦怠。三四郎经常外出,学校里的那个水池一带,他几乎全都转悠到了,没有多大的变化。医院前面也往返过好多次,只看见一些普通的人。他还到理科专业的地窖里访问过野野宫君,听说他妹妹早已出院了。三四郎本想把在大门口遇到那位女子的事告诉他,但看到对方很忙,终于未能开口而作罢了。想到下回去大久保,可以从容地交谈,届时会把那女子的姓名、性情都能弄个一清二楚,眼下不必心急。就这样,他飘飘然随处闲逛,什么田端,道灌山,染井墓地,巢鸭监狱,护国寺,他都去了。三四郎甚至到过新井的药师堂。他从新井的药师堂返回时,本想绕到大久保的野野宫君家里看看,不想在落合的火葬场旁边迷了路,一直走到了高田,只好从目白乘火车回来了。车上,他把买来作礼品的栗子拿出来吃了。第二天与次郎来访,把剩下的全吃光了。
三四郎越发悠然自适,就越发感到心情愉快。当初,由于听课时过分认真,耳朵听不清楚,笔记也记得不全。近来大抵都能听懂,所以没有什么问题了。上课时他爱思考各种事情,即使漏一些内容也不以为憾。细心一观察,与次郎等人也是如此,三四郎觉得这样也许就行了。
三四郎想着想着,眼前不时浮现出那根彩带。这样一来,他有些心神不宁了,感到很不愉快。他恨不得马上到大久保去。但由于想象的连锁性和外界的刺激,致使这种念头不久就消失了。他大体上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时常做梦,大久保那边始终没有去成。
一天下午,三四郎照例出外闲逛。他登上团子坂,向左拐,便到了千驮木附近的宽阔的大道。这是秋季里一个晴朗的日子,这时节东京的天空也象乡村那样辽远。
一想到生活在这样的青空下面,头脑就觉得非常明晰。要是走到野外,那就更不用说了,定会感到神清气爽,胸襟象天空一般博大无比。然而整个身体却紧张振奋,不象春天般低迷松弛。三四郎眺望着左右两边的花墙,平生第一次饱吮着东京秋天的气息。
团子坂下两三天前刚开始举行菊偶①展览,跨过坡顶时,连旗子也瞧得见。如今光能听见远处传来咚咚的锣鼓声。这响声从下面逐渐升起,向澄澈的秋空飘散,最后形成极其微弱的音波。这种音波一直飘到三四郎耳畔,自然地停住了。这样的声音不但不使人感到烦躁,反而使人觉得心情舒畅。
①原文作“菊人形”。用菊花的枝、叶、花编织合成各种彩饰,装在玩偶身上供人参观。以本乡区(今文京区)的团子坂最负盛名。
此时,左边横街突然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望见三四郎,“喂”地叫了一声。
与次郎的声音,只有今天才算规矩些。他是同别人相伴而来的,三四郎看看那个伙伴,果然不出乎他的推测,他发现,在青木堂饮茶的人就是广田先生。打从一道吃水蜜桃以后,他同此人有着奇妙的关系。尤其是他在青木堂吃茶、吸烟,自从三四郎跑图书馆以来,更给三四郎留下深刻的记忆。此人看上去,永远象一位长着西洋人鼻子的神官。今天,他穿着夏装,并不显得很寒冷。
三四郎本想上前寒喧几句,无奈时间相隔太久,不知道打哪里说起为好。他只是摘下帽子鞠了一躬。这样一来,对与次郎显得过分客气,面对于广田又显得有些简慢了。三四郎只好这样模棱两可。
“这个是我的同学,他从熊本高中第一次来到东京……”
不管对方问没问,与次郎马上宣扬人家是乡下人,然后又对三四郎说:
“这就是广田先生,高级中学的……”
与次郎随口便为双方作了介绍。
“认识,认识。”
此时,广田先生连连说了两遍。与次郎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没有提出“是怎么认识的”之类麻烦的问题。只是问道:
“哎,你那边有没有出租的房子?宽敞而又清洁的学生宿舍,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