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用半个身子承受着夕阳的照射,走进了左边的树林。这座树林也有一半经受着同一个太阳的光芒的考验,郁郁苍苍的枝叶之间,象浸染着一层红色。蝉在高大的榉树上聒噪不已,三四郎走到水池①旁边蹲下来。四周非常寂静,没有电车的声响,原来通过大红门②前面的电车,在学校的抗议下,绕道小石川了。三四郎在乡下时就从报纸得知了这个消息。三四郎蹲在水池旁边猛然想起了这件事,这所连电车都不允许通过的大学,离开社会该有多么遥远。
①位于东京大学校园内。夏目漱石写作《三四郎》一书后这个水池也随之闻名遐迩,故又称“三四郎池”。
②东京大学的一个通用门,一般指东京大学,现被指定为“国宝”。
偶尔走进大学看了看,竟然有野野宫君这类人,半年多一直躲在地窖里进行光压实验。野野宫君衣着朴素,要是在校外相遇,会把他当成电灯公司的一名技工。
然而他却欣然以地窖为根据地,孜孜不倦地埋头于研究工作,这实在是了不起的事。
诚然,望远镜里的数字不论如何流动,都是和现实世界无关的,野野宫君抑或终生都不打算接触现实世界。正因为呼吸着这种宁静的空气,也就自然形成了那样的心境吧。自己干脆也同这活脱脱的世界斩断一切联系,修身养性,借以了此一生吧。
三四郎凝神眺望着池面,几棵大树倒映在水里,池子底下衬着碧青的天空。三四郎此时的心绪离开了电车,离开了东京,离开了日本,变得遥远和飘忽不定了。
然而过了一阵子,一种轻云般的寂寥感渐渐袭上心头。他觉得,这正是野野宫君进入地窖、一人独坐的那种寂寞情怀。在熊本上高中的时候,三四郎曾经登过清幽的龙田山,躺在长满忘忧草的运动场上睡觉。他曾几度将整个世界忘却。然而,这种孤独之感是今天才开始有的。
是因为看到了急遽变动着的东京吧,或者说——三四郎此时脸红了,因为他想起了火车上的那个女伴——现实世界对自己毕竟是必要的。但是,他又感到现实世界太危险,令人难以接近,三四郎打算立即回旅馆给母亲写回信。
三四郎蓦地抬头一看,左面的小丘上站着两个女子。女子下临水池,池子对面的高崖上是一片树林,树林后面是一座漂亮的红砖砌成的哥特式建筑。太阳就要落山,阳光从对面的一切景物上斜着透射过来。女子面向夕阳站立。从三四郎蹲着的低低的树荫处仰望,小丘上一片明亮。其中一个女子看来有些目眩,用团扇遮挡着前额,面孔看不清楚,衣服和腰带的颜色却十分耀眼。白色的布袜也看得清清楚楚。
从鞋带的颜色来看,她穿的是草鞋。另一个女子一身洁白,她没有拿团扇什么的,只是微微皱着额头,朝对岸一棵古树的深处凝望。这古树浓密如盖,高高的枝条伸展到水面上来。手拿团扇的女子微微靠前些,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后边,距离土堤还有一步远。从三四郎这边望去,两人的身影斜对着。
三四郎此时只感到眼前一片明丽的色彩。然而,自已是乡下人,这色彩究竟如何好看,他嘴上既道不出,笔下也写不出。三四郎一味认定那白衣女子象个护士。
三四郎看得出了神。这时,白衣女子开始走动了,样子颇为悠闲,仿佛无意识地迈动着脚步。拿团扇的女子也跟着走动起来,两人不期而然地信步下了斜坡。三四郎仍然凝望看。
坡下有一座石桥,要是不过桥,可以径直走到理科专业去,过了桥沿着水池可以走到这里来。两个女子走过了石桥。
女子不把团扇遮在脸上了。她手中拈着一朵白花,一边嗅着一边走过来。她把花放在鼻尖上,走路时眼睛往下看。当她来到三四郎前面五、六尺远的地方时,顿时站住了。
“这是什么树?”
她仰起脸来。头顶上是一棵大椎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圆圆的树顶一直伸到水池边来。
“这是椎树。”那护士说道。她那副神情就象教导小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