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君
《淮南子》曰:“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非以逸乐其身。神农憔悴,尧瘦臞,舜黧黑,禹胼胝。”由此观之,圣人之君人也,勤民至矣。
自传贤之局变为世及,后世沿袭,因有攘夺篡弑之害,乃以举国为私产,兆庶为奴隶。推其原故,良由名分太尊,堂廉太远,习惯自然,忘乎天之立君者何为,民之仰望于君者何事也。或藉公而济私,或挟私而废公。为主者既各私其公,为臣者亦各私其私。君若臣皆得各擅其私利,而熙熙攘攘之民遂交受其害而不得复沾其利。然蕴利生孽,不利于民者,终亦不利于君。
昔泰西君主之国亦恐民之有权而不能压制,于是议院不准立,新法不准行。
乃愈压而民愈乱,乃变群民平权之政,而国始敉安。中国权操于上,冠履之辨最严。降及嬴秦,焚书坑儒,以愚黔首,直欲锢天下之耳目,缚天下之手足,惟所欲为。呜呼,酷矣!然再传而覆,所私之利,拱手让人,子孙且无噍类。
征诸西史,罗马之提挈群豪,拿破仑之鞭笞宇宙,固已囊括欧洲,几成大一统之雄图。惟以兵力压人,不行仁政,或数传覆袭,或及身俘虏。使起数雄于九原而向之,应自悔其用心之大谬也。善夫,太公之言!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孔子曰:“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又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又曰:“先之劳之。”夫子值东周之衰,世变未极,故为此浑容之语。洎乎孟子,世变将极,上下之情愈离,故其言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曰:“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其悲天悯人,冀世主之一悟,不啻大声疾呼。卒之,举世聋瞆,竟无用者,终成暴秦之祸。伤已!
汉唐以降,虽代有令辟,而要皆创业之始,挟其假仁小惠,笼络天下,以求遂其大欲。守成之主,并此而去之,百计防,维全其权,固其私,为子孙谋,去古人利天下之心愈远而愈失。此所以治乱相寻,无百年而不变。
宋儒误引《春秋》之义,谓:“君虽至不仁,臣民必须受无贰。”呜呼!
信如斯也,则是天下之立君专为鱼肉斯民,而天下兆民胥供一人之用,有是理乎?为君者乐其言便于一己之私,亦从而嘉许之,以布告四海。执持愈坚,缚束愈甚。于是,天下之民气愈遏抑而不能伸,天下之民心愈困穷而无所告。
郁久猝发,若决江河,不横溃四出,尽溃堤防而不止。嗟呼!孰使然哉?
虽然,嬴秦之暴,罗马之强,拿破仑之悍鸷,其残民求逞,倏忽败亡,亦固其所。历代以来,亦有君非甚为昏暴,臣非尽属奸贪,善政亦复屡颁,而天下莫蒙其泽。自奉未闻极侈,而四海已极其财。如人之身外似无病,而脏腑败坏于无形。求其故而不得,则上下不相爱,不相爱而相欺之害也。
何则?君之有民,犹人骨之有肉,体之有肢,动息痛痒,一气相通。若君则晏然于上,漠然于中,其视民之困厄,不啻秦人视越人之肥瘠,谓我万民之主,食租衣税而已。百姓之资愚,其父兄教之;闾阎之生聚,其土地养之;作奸犯科,有司执法惩之。如以天子之尊,日为百姓劬苦,吾何乐为君乎?如是积久而水旱之灾不闻减膳,奇冤之屈鲜照覆盆。皆由此晏然之一念,而成此漠然之全体。此其病在君之不爱民。而民亦于束身免死之外不顾其他。以为兵戎兴败司之者有武员,国社存亡主之者有天意。其由民入仕,莫不曰:官有定价,吾多金则捐之;试有专科,吾能文则取之。必惓惓焉瘁心力以谈经济,奋忠义以济艰难,则九阍既远,莫鉴愚衷,四海殊宽,何难苟免?纵掷吾一人之身命,不足挽气运于将衰。积久而困兽铤险,显聚萑符。外患纷乘,坐资奸利,亦由此冥然之一念而成此恝然之全体。此其病在民之不爱君。二者交弊,转而为交害。此必至之势,无幸免之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