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原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儿童,何曾想到做亲。只为张氏有完婚之后,任凭出去的话,所以诗中两句结语如此。是时天色已暮,张氏点灯进来,与他读书。抬头看见壁上字迹淋漓,墨痕尚湿。即举灯照看。教儿子逐句念过,逐句解说。王愿念到结尾两句,低声不语,满面通红。张氏道:“我养你的身,难道不识你的心。你只要新妇过门,与我作伴,方好去寻父,可是么?但年纪还未,且耐心等到十六岁,出幼成丁,那时与你完亲。便是出外,我也放心得下,如今且莫提起。”王原见母意如此,不敢再言,唯唯而已。心里想,这两年怎能得过。
虽则如此说,毕竟光阴如白驹过隙,才看机柳舒芽,又看梧桐落叶。倏忽间,春秋两度,王原已是十六岁。张氏果不失信,老早的央白先生到段家通达,吉期定于小春之月。段子木爱女爱婿,毫无阻难,备具妆奁嫁送。虽则田庄人家,依样安排筵席,邀请亲翁大媒,亲族邻舍,大吹大擂,花烛成婚。若是别个做新郎的,偏会篦头沐浴,剃发修眉,浑身上下,色色俱新,遍体薰香,打扮俏丽。见了新妇,眉花眼笑,妆出许多丑态。那王原虽则母亲一般有衣服与他穿着,一来年纪小,二来有事在心,惟求姑媳恩深,那在夫妻情重。当此喜事,只是眉头不展,面带忧容。酒席间全不照管,略无礼节。亲戚们无不动念,都道这孩子,怎地好似木雕偶人。他时金榜挂名,尚不见得,今夜洞房花烛,恐还未必。连丈人也道女婿光景大弗如昔。须臾席终客散,王原进房寝息。张氏巴不得儿子就种个花下子,传续后代。那知新人是黄花闺女,未便解衣。新郎又为孝心未尽,也只和衣而卧。虽然见得成双捉对,却还是月下笼灯,空挂虚明。
三朝庙见之后,即便收拾出门寻父。张氏打叠起行囊,将出一大包散碎银两,与他作盘费,说道:“儿,我本不欲放你出去,恐负了你这点孝心,勉强依从。此去以一年为期,不论寻得着,寻不着,好歹回来。这盘缠也只够你一年之用。你纵不记我十六年鞠养之苦,也须念媳妇三日夫妇之情,切莫学父亲飘零在外。”王原道:“不瞒娘说,此行儿子尚顾不得母亲,岂能念到妻子。”回身吩咐段氏小娘子道:“你年纪虽则幼小,却是王家新妇。母亲单生得我,别无姑娘小叔,白此婆婆把你当着女儿,你待婆当着母亲。两口儿同心合意,便好过日。我今出去寻父,若寻得着,归期有日。倘若寻不着,愿死天涯,决不归来。千斤担子,托付与你。好生替我侍奉,莫生怠慢,只此永诀,更无他话。”这小娘子才得三朝的媳妇,一些头脑不知,却做出别离的事来。比着赵五娘六十日夫妻,也还差五十来日。说又说不出,话又话不得。既承嘱咐,只得把头点了两点。张氏听了这些话,便啼哭起来说:“你爹出去时,说着许多不吉利的话,以至如此。你今番也这般胡言,分明是他前身了。料必没甚好处,兀的不痛杀我也!”王原道:“死生自有天数,母亲不必悲伤。”一头拜别,一头背上行囊便走。可怜张氏牵衣悲恸,说:“你爹出去,今年一十五年,即使与我觌面相逢,犹恐不似当年面目,何况你生来不认得他面长面短?向来常与你说,左颧有痣,大如黑豆,上有毫毛,左手小指,曲折不伸。只有这两桩,便是的据,不知你可记得?然而也是有影无形,何从索摸?”王原道:“此事时刻在念,岂敢有忘?母亲放手,儿子去矣,保重保重。”毅然就别,若不是生成这片寻父心肠:
险化做温峤绝裙,又安望吴起奔丧。
王原出门,行了几步,想着白先生是个师长,如何不与他说一声。重复转身到馆,将心事告知,求他早晚照顾家中,又央及致意丈人段子木。别过先生,徜徉上路。离了文安地方,去到涿鹿,转望东行。真正踏地不知高低,逢人不辩生熟。假如古人有赵岐,藏在孙蒿复壁之中,又有个复馥,亡命剪须变形,逃入林虑山,都还有个着落。这王珣踪迹无方,分明大海一针,何从捞摸?那王原只望东行,却是何故”原来他平日留心,买了一本天下路程图,把东西南北的道路,都细细看熟,又博访了四方风土相宜。一来谅着父亲是田庄出身,北去京师一路,地土苦寒,更兼近来时有风警,决然不往;西去山西一路,道路间关,山川险阻,也未必到彼;惟东去山东一路,风气与故乡相仿,人情也都朴厚,多分避到这个所在。二来心里立个意见,以为东方日出,万象昭明,普天幽沉暗昧之地,都蒙照鉴,难道我一点思父的心迹,如昏如梦,没有豁然的道理?所以只望东行。看官,你道这个念头,叫不得真真孝子,实实痴人?直问到人尽天通,方得云开见日。后话慢题。
且说王原随地寻消问息,觅迹求踪,不则一日,来到平原县。正在城中访问。忽听得皂役吆呼,行人停步。王原也闪在旁边观看,只见仪仗鼓乐前导,中间抬着一座龙亭,几位官员,都是朝衣朝冠,乘马后随。马步高低,摇动那佩声叮叮当当,如铁马战风。王原向人询问此是为何,有晓得说道:“是知县相公,六年考满,朝廷给赐诰命,封其父母。”王原道:“父母可还在么?”其人答言:“那第一骑马上的不是太老爷?太夫人也在衙中。”王原听了,吹口气道:“咳!孝经上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官人读书成名,父母得受皇封,正与孝经之言相合,亦可无憾矣。像我王原,不要想有此一日,但求生见一面,也还不能,岂不痛哉!”伤感一番,又往他处。日历一方,时履一地,自出门来,已经两番寒暑,毫无踪影。
转到山东省城济南府,这区处左太行右沧海,乃南北都会,地方广大,人民蕃庶。王原先踏遍了城内,后至城外。行至城乐,见有一所庙宇,抬头看时,牌额上标着“闵子骞祠”四个大字。暗道:“闵子乃圣门四科之首,大贤孝子。我今日寻父,正该拜求他一番。”遂步入祠中,叩了十数个头,把胸中之事,默祷一遍,恳求父亲早得相会。祷罢出祠,思想当年闵子为父御车,乃有“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之语,着孝名于千载。我王原求为父御车而不可得,真好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