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乔听了,不胜感叹道:“老丈原来是个好人!过去的事,怎还如此记念!“天禄道:“感恩积恨,乃人生钻心切骨之事。不但老汉不敢忘恩人大德,就是小女,自拼卖身救父,今得恩人施济,不独救了老汉一命,又救了小女一身。他情愿为婢,伏侍恩人;又自揣村女,未必入恩人之眼,见恩人不受,不敢苦强。然私心以为得了恩人的厚惠,虽不蒙恩人收用,就当卖与恩人一般,如何又敢将身子许与别子?故昨日李家见老汉钱粮完了,又要来议婚。小女坚执不从,已力辞回去了。”郭乔听了,着惊道:“这事老丈在念,还说有因;令媛妙龄,正是桃夭子,宜室宜家,怎么守起我来!哪有此事!这话我不信。”米天禄道:“我老汉从来不晓得说谎。恩人若不相信,待我叫他来,恩人自问他便知。”因叫道:“青姐走来,恩人问你话。”
青姐听见父亲叫,连忙走到面前。郭乔就说道:“前日这些小事,乃我见你父亲一时遭难无偿,我自出心赠他的。青姑娘卖身救父,自是青姑娘之孝,却与我赠银两不相干。青姑娘为何认做一事?若认做一事,岂不因此些小之事,倒误了青姑娘终身?”青姐道:“事虽无干,人各有志,恩人虽赠银周济,不为买妾,然贱妾既有身可卖,怎叫父亲白白受恩人之惠?若父亲白白受恩人之惠,则恩人仁人,为义士,而贱妾卖身一番,依旧别嫁他人,岂非止博虚名,而不得实为孝女了?故恩人自周济于父亲,贱妾自卖身于恩人,各行各志,各成各是,原不消说得。若必欲借此求售于恩人,则贱妾何人,岂敢仰辱君子,以取罪戾?”郭乔听了,大喜道:“原来青姑娘不独是个美女子,竟是一个贤女子。我郭挺之前日一见了青姑娘,非不动心,一来正在施济,恐碍了行义之心;二来年齿相悬,恐妨了好逑之路,故承高谊送来之时,急急避去,不敢以色徒自误。不期青姑娘倒在此一片眷恋之贞心,岂非人生之大快!但有一事,也要与青姑娘说过:家有荆妻,若蒙垂爱,只合屈于二座。”青姐道:“卖身之婢,收备酒扫足矣,安敢争小星之位?”郭乔听了,愈加欢喜,道:“青姑娘既有此美意,我郭挺怎敢相轻,容归寓再请媒行聘。”青姐道:“贱妾因已卖身与恩人,故见恩人而不避。若再请媒行聘,转属多事,非贱妾卖身之原意了。似乎不必!”郭乔说道:“这是青姑娘说的,各行各志,不要管我。”说定,遂急急的辞了回寓。正是:
花有清香月有阴,淑人自具涉人心。
若非眼出寻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乔见青姐一个少年的美貌女子,情愿嫁他,怎么不喜。又想青姐是个知高识底的女子,他不争礼于我,自是他的高处;我若无礼于他,便是我的短处了。因回寓取了三十二两银子,竞走至县中。将前事一五一十,都与母舅说了,要他周全。王知县因见他客邸无聊,只得依允了。将三十二银子,封做两处,以十六两做聘金,以十六两做代礼。又替他添上一对金花,两匹彩缎,并鹅酒果盒之类。又叫六名鼓乐,又差一吏,两个皂隶,押了送去。分付他说:“是本县为媒,替郭相公娶米天禄女儿为侧室。”吏人领命,竟送到种玉村米家来。恐米家不知,先叫两个皂隶报信。不期这两人皂隶,却正是前日催粮的差人。米老儿忽然看见,吃了一惊,道:“钱粮已交完,二位又来做甚么?”二皂隶方笑说道:“我们这番来,不是催粮钱。是县里老爷,替郭相公为媒,来聘你令媛。聘礼随后就到了,故我二人先来报喜。”米老儿听了,还不信,道:“郭相公来聘小女,为甚太爷肯替他做媒?”二皂隶道:“你原来不知,郭相公就是我县里太爷的外甥。”米天禄听了,愈加欢喜,忙忙与女儿说知,叫老妈央人相帮打点。
早彭乐吹吹打打,迎入村来了。不一时到了门前,米天禄接着。吏人将聘礼代礼,金花彩缎,鹅酒果盒,一齐送上。又将县尊分付的话,一一说与他知。米老儿听了,满口答应不及的道是道是。忙邀吏人并皂隶入中堂坐定,然后将礼物一一收了。鼓乐在门前吹打,早惊动了一村的男男女女,都来围看,皆羡道:“不期米家女儿,前日没人要,如今倒嫁了这等一个好女婿。”范氏忙央亲邻来相帮,杀鸡宰鹅,收拾酒饭,款待来人。只闹了半日,方得打发去了。青姐见郭乔如此郑重他,一发死心塌地。郭乔要另租屋娶青姐过去,米天禄恐客边不便,转商量择一吉日,将郭乔赘了入来。又热闹了一番,郭乔方与青姐成亲。正是:
游粤无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鹊桥仙。
到头柱子兰孙长,方识姻缘看线牵。
二人成亲之后,青姐感郭乔不以卖身之事轻薄他,故凡事体心贴意的奉承。郭乔见青姐成亲之后,比女儿更加妍美,又一心顺从,甚是爱他。故二人如鱼似水,十分相得。每日相偎相依,郭乔连游兴也都减了。过了些时,虽也记挂着家里,却因有此牵绊,便因此循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