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豪迈之人,当富足时,掷千金而不顾。及至窘迫,便是一文钱也是好的。譬如吴公佐,本来是富豪公子,昔年何等挥霍!此时飘零异乡,穷愁落寞,骤然得了这房妻室,且又姿容端丽,动止安祥,又有好些资妆,喜出望外。初意只道是朱从家养女,并不知此女昔时行径。及至成婚之后,那堰中人当做一件新闻,三三两两的传说。公佐闻得大以为怪,细细访问,方知就里。因想自己是个男子汉,到没奈何时,只得权借僧寺栖止。何况此女,为夫家所弃,无所归依,至于沦落,亦不足异。转了这念,毫无介意。那司空、邓、冉三友打听消息,并无片言,喜之不胜。吴公佐本来资性通达,文章诗赋以外,酷好的是呼卢局博。只因一向穷苦,谋食不暇,那有银钱下场赌博。到此得了这些妆奁,资用有余,更兼家有贤妻,又是吃过辛苦的,自会作家,不劳内顾。不觉旧时豪态复发,逢场作戏,掷骰扯牌,无有不去。
不想却遇着一个大大赌客,这赌客是何等样人?乃是钤辖葛玥之子,小名尊哥。那尊哥生来不读半行书,只把黄金买身贵。见了文人秀士,便如仇敌,遇着吴公佐这般好赌之人,却是如鱼得水。尊哥自恃稍粗壮,与公佐对博,千钱一注。也是吴公佐运该发财,尊哥无梁不成,反输一帖。到公佐手中,呼么便么,呼六便六,分明神输鬼运一般,到手擒来。尊哥今日不胜,再约明日。明日不性,再约后日。不数日间,接连输下几千万缗。尊哥世袭官衔,虽不加贫,公佐白手得钱,积累巨万,从此开起典库。那典库生理,取息二分,还且有限。惟称贷军装,买放月粮,利上加利,取赀无算。不五年间,遂成盐城大户,声达广济故乡。
当初公佐落魄归家之日,亲族中那个不把他嘲笑。至于父母,虽是亲生儿子,惟恐逐之不去。今番广济县中,是亲非亲,是友非友,惟恐招之不来。那吴公佐叶落归根,思还广济。长寿姐又无三党之亲,在射阳湖滨无有眷恋。只有父亲尚埋浅土,备起衣衾棺椁,重新殡葬,营筑坟墓,并迁其母,一齐合葬。又买下几亩田产,给与坟丁,以供祭扫。葬事已完,收拾起身,同归广济。可敬那吴公佐非薄幸之人,大张筵席,请司空浩、邓元龙、冉雍非三友痛饮一日,各赠银两,以酬昔日成婚之用。又同妻子到朱从龙家,拜谢养育转嫁之恩。惟有严几希已死,到其坟墓,沃酒祭奠而别。
诸事既毕,归到广济。喜得双亲未老,渐思一举登科。埋头两年,便游广济学宫,三入棘闱,两预贡籍。科贡原是正途,藉此资格,出为云南楚雄府南安州知州。政简讼清,一州大治。可见家道富饶的人,免得贪酷,致损名节。三年考满,父母受封。周氏女封为孺人,衣锦还乡,并不以旧时行径被人谈笑。
那吴公佐出身富贵之家,容易革去延寿寺香火面目。像周氏从父亲织席起身,至于渔户退归,沿门乞食,衣裳褴褛。既无一寸光鲜,面目灰颓,哪见半分精采。无端身入朱家,饱食暖衣,及至出配吴生,资财充裕,女工针指,无有不精,身体发肤,倍增柔腻。坐一坐如花植雕栏,步一步似柳翻绣阁,却是为何?从来衣食养人,胜于庄严佛相。至若身居闺阃,封出朝廷,从头一想,总成一梦。奉劝世人,大开眼界.莫要一味趋炎附势,不肯济难扶危。倘后来人家胜天,可不惭赧无地?说便是这等说,恐怕跳不出炎凉腔子。何怪苏秦不第而归,王播闻钟而食,不为妻嫂所笑,阇黎所唾哉!自古道:“未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百年之内,饥寒夭折,也不可知。就是百年之内,荣华寿考,也不可定。只要人晓得难过的是眼前光景,未定的是将来结局,在自己不可轻易放过,在他人莫要轻易看人。若不信时,但看周氏女始初乞丐市中,后来官封紫诰,即是榜样。诗云:
湛湛青天黯黯云,从头到底百年身。
也难富贵将君许,且莫贫穷把目瞋。
冬尽梅花须着蕊,雪消杨柳自逢春。
丢开男子他家事,且看周娘一女人。
方知完璧人间少,彤管增辉第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