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荆宝感韦皋救死复官之德,沉檀雕塑生像,随身供养,朝夕礼拜。此番听得特来祭吊,飞奔到船迎接。韦皋请进船中。礼毕,随唤过玉箫来相见。笑道:“贤弟,你看这女子,与向日玉箫何如?”荆宝仔细一觑,但见形容笑貌,宛然无二,心中骇异,请问此女来历。韦皋将祖山人返魂相见,及卢八坐生辰送礼的事,细述一遍,不由人不啧啧称奇。其时韦皋,已备下祭文香帛牲礼,拜奠了姜使君夫妇。带着玉箫,同到鹦鹉洲毗庐观停榇之处,也备有牲酒,向棺前烧奠一番。因现在玉箫,即是其后身,所以全无哀楚。又想埋葬在此,后来无人看管,反没结果,不如焚化,倒得干净。及至开棺,只见一阵清风,从空飞散,衣裳环佩,件件鲜明。骸骨全无,止有一玉环在内。众人看了,摇头吐舌,齐称奇怪。韦皋拈起这玉环,与玉箫指上玉环一比,确似一样。那指上现出肉环,即时隐下。便半环套在指上,不宽不紧,刚刚正好。韦皋猛然想起,对荆宝说道:“当年梦东岳帝君,说此环有两重姻眷。我只道先赘张府,后得玉箫,已是应矣,那知却在他一人身上。前生后世,做两重烟眷,方知玉环会合,生死灵通,真正今古奇事。”
当下韦皋辞别荆宝,登舟回归成都。不久苗夫人丧葬事毕,也迎请来到。韦皋在镇共二十一年,进爵为南康王,父母俱登耄耋,诰封加其官。芳淑夫人与玉箫俱生有儿子,克绍家声。川中人均感其恩惠,家家画像,奉祀香火。看官,须晓得韦皋是孔明后身,当年有功蜀地,未享而卒,所以转生食报。至于姜荆宝施恩末遇,后得救生;玉箫钟情深至,再世续缘;此正种花得花,种果得果。花报果报,皆见实事,不是说话的打班语也。诗云:
举世何人识俊髦,眼前冷暖算分毫。
施恩得报惟荆宝,再世奇缘只玉箫。
蜀镇令公真葛亮,张家女婿假韩翱。
请君略略胸襟旷,莫把文章笑尔曹。
方知完璧人间少,彤管增辉第几章。
王孺人离合团鱼梦
门外山青水绿,道路茫茫驰逐。
行路不知难,顷刻夫妻南北。
哭莫哭,不断姻缘终续。
这阕如梦令词,单说世人夫妇,似漆如胶,原指望百年相守。其中命运不齐,或是男子命硬,克了妻子,或是女子命刚,克了丈夫。命书上说,男逢羊刃必伤妻,女犯伤官须再嫁。既是命中犯定,自逃不过。其间还有丈夫也不是克妻的,女人也不是伤夫的,蓦地里遭着变故,将好端端一对和同水蜜,半步不厮离的夫妻,一朝拆散。这何尝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还有一说,或者分离之后,恩断义绝,再无完聚日子,到也是个平常之事,不足为奇。惟有姻缘未断,后来还依旧成双的,可不是个新闻?
在下如今先将一个比方说起,昔日唐朝有个宁王,乃玄宗皇帝之弟,恃着亲王势头,骄纵横行,贪淫好色。那王府门前,有个卖饼人的妻子,生得不长不短,又娇又嫩,修眉细眼,粉面朱唇,两手滑似柔荑,一双小脚,却似潘妃行步,处处生莲。宁王一着魂,即差人唤进府中。那妇人虽则割舍不得丈夫,无奈迫于威势,勉强从事,这一桩事,若是平民犯了,重则论做强奸,轻则只算拐占,定然问他大大一个罪名。他是亲王,谁人敢问?若论王子王孙犯与庶民同罪这句话看起来,不过是设而不行的虚套子,有甚相干。宁王自得此妇,朝夕淫乐,专宠无比。回头一看,满府中妖妖娆娆,娇娇媚媚,尽成灰土。这才是人眼里西施,别个急他不过。如此春花秋月,不觉过了一年余,欢爱既到处极,滋味渐觉平常。
一日遇着三月天气,海棠花盛开,宁王对花饮酒,饼妇在旁,看着海棠,暗自流泪。宁王瞧着,便问道:“你在我府中,这般受宠,比着随了卖饼的,朝巴暮结,难道不胜千倍。有甚牵挂在心,还自背地流泪?”饼妇便跪下去说苦道:“贱妾生长在大王府中,便没牵挂,既先为卖饼之妻,这便是牵挂之根了,故不免堕泪。”宁王将手扶起道:“你为何一向不牵挂,今日却牵挂起来?”饼妇道:“这也有个缘故。贱妾生长田舍之家,只晓得桃花李花杏花梅花,并不晓得有甚么海棠花。昔年同丈夫在门前卖饼,见府中亲随人,担之海棠花过来,妾生平不曾看见此花,教丈夫去采一朵戴。丈夫方走上采这海棠,被府中人将红棍拦肩一棍,说道:‘普天下海棠花,俱有色五香,惟有昌州海棠,有色有香。奉大王命,直至昌州取来的,你却这样大胆,擅敢来采取?’贱妾此时就怨自己不是,害丈夫被打这一棍。今日在大王府中,见此海棠,所以想起丈夫,不由人不下泪。”宁王听此说话,也不觉酸心起来,说道:“你今还想丈夫,也是好处。我就传令,着你丈夫进府,与你相见何如?”饼妇即跪下道:“若得丈夫再见一面,死亦瞑目。”宁王听了,点点头儿,扔扶了起来,即传令旨出去呼唤。不须臾唤到,直至花前跪下。卖饼的虽俯伏在地,冷眼却瞧着妻子,又不敢哭,又不敢仰视。谁知妻子见了丈夫,放声号哭起来,也不怕宁王嗔怪。宁王虽则性情风流,心却慈喜,见此光景,暗想道:“我为何贪了美色,拆散他人的夫妻,也是罪过。”即时随赏百金,与妇人遮羞,就着卖饼的领将出来,复为夫妇。当时王维曾赋一诗,以纪此事。诗云: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
看花两眼泪,不共楚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