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被打了这一下,也大怒道:“你这贼妇,好不受人抬举。不是我夸口说,任你夫人小姐,落到我手,不怕飞上天去,哪希罕你这酸丁的婆娘?要你死就死,活就活,看哪一个敢来与我讲话。”乔氏听了想道:“既落贼人之手,丈夫又不知道,如何脱得虎口?罢,罢!不如死休!”乃道:“你原来是杀人强盗,索性杀了我罢。”赵成道:“若要死偏不容你死。”众人道:“我实对你说,已到这里,料然脱不得身,好好须从,自有好处。”
乔氏此时,要投河奔井,没个去处;欲待悬梁自尽,又被这班人看守。真个求生不能生,求死不得死,无可奈何,放声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捶胸跌足,磕头撞脑,弄得个头蓬发松,就是三寸三分的红绣鞋,也跳落了。赵成被他打了一掌,又如此骂,如此哭,难道行不得凶?只因贪他貌美,奸他的心肠有十分,卖他的心肠更有十分,故所以不放出虎势,只得缓缓的计较。乃道:“众弟兄莫理他,等再放肆,少不得与他一顿好皮鞭,自然妥当。”一会儿搬出些酒饭,众人便吃,乔氏便哭。众人吃完,赵成打发去了,叫妻子花氏与婢妾都来作伴防备。原来赵成有一妻两妾,三四个丫头,走过来轮流相劝,将铜盆盛了热水,与他洗脸,乔氏哭犹未止。花氏道:“铁怕落炉,人怕落囤。你如今生不出两翅,飞不到天上,倒不如从了我老爹罢。”乔氏嚷道:“从甚么,从甚么?”那娘道:“陪老爹睡几夜,若服侍得中意,收你做个小娘子,也叫做从;或把与别人做通房,或是卖与门户人家做小娘,站门接客,也叫做从。但凭你心上从哪一件。”
乔氏听了,一发乱跌乱哭,头髻也跌散了,有只金簪子掉将下来,乔氏急忙拾在手中。原来这只金簪,是王从事初年行聘礼物,上有“王乔百年”四字,乔氏所以极其爱惜,如此受辱受亏之际,不忍弃舍。此时赵成又添了几杯酒,欲火愈炽,乔氏虽则泪容惨淡,他看了转加娇媚,按捺不住,赶近前双手抱住,便要亲嘴。乔氏愤怒,拈起手中簪子,望着赵成面上便刺,正中右眼,刺入约有一寸多深。赵成疼痛难忍,急将手搭住乔氏手腕,向外一扯,这簪子随手而出,鲜血直冒,昏倒在地。可惜一团高兴,弄得冰消瓦解。连这一妻两妾,三四个丫头,把香灰糁的,把帕子扎的,把乔氏骂的揪打的,乱得大缸水浑。赵成昏去了一大会,方才忍痛开言说:“好,好,不从我也罢了,反搠坏我一目。你这泼贱歪货,还不晓得损人一目,家私平分的律法哩。”叫丫头扶入内室睡下,去请眼科先生医治。又吩咐妻妾们轮流防守乔氏,不容他自寻死路。诗云:
双双鹣鸟在河洲,赠缴遥惊两地投。
自系樊笼难解脱,霜天叫彻不成俦。
且说王从事押了箱笼,到了新居,复身转来,叫下轿子,到旧寓时,只见内外门户洞开,妻子不知那里去了。问及邻家,都说不晓得。惟有刘赛家说:“方才有一乘轿子接了去,这不是官人是哪个?”王从事听了这话,没主意,一则是异乡人,初到临安,无有好友;二则孤身独自,何处找寻去。走了两三日,没些踪影,心中愤恨,无处发泄,却到临安府中,去告起一张状词,连紧壁两邻,都告在状上。这两邻一边是刘赛,一边是做豆腐的,南浔人,姓蓝,年纪约莫六十七八岁,人都叫做蓝老儿,又叫做蓝豆腐。临安府尹,拘唤刘赛及蓝豆腐到官审问,俱无踪迹。一面出广捕查访,一面将刘赛、蓝豆腐招保。赵成在家养眼,得知刘赛被告,暗暗使同伴保了刘赛,又因刘赛保了蓝豆腐。王从事告了这张状词,指望有个着落。那知反用了好些钱钞,依旧是捕风捉影。自此无聊无赖,只得退了钱塘门下处,权时桥寓客店,守候选期,且好打探妻子消息。分明是:
石沉海底无从见,浪打浮沤那得圆。
再说赵成虽损了一目,心性只是照旧。又想这婆娘烈性,料然与我无缘的了,不如早早寻个好主顾卖去罢。恰有一新进士,也姓王,名从古,平江府吴县人,新选衢州府西安县知县。年及五旬,尚未有子。因在临安帝都中,要买一妾,不论室女再嫁,只要容貌出众,德性纯良,就是身价高,也不计较。那赵成惯做这掠贩买卖,便有惯做掠贩的中媒,被打听着了,飞风来报与他知。赵成便要卖与此人,心上踌躇,怕乔氏又不肯队,教妻子探问他口气。这婆娘扯个谎,口说:“新任西安知县,结发已故,名虽娶妾,实同正室。你既不肯从我老爹,若嫁得此人,依旧去做奶奶,可不是好。”乔氏听了细想道:“此话到有三分可听。我今在此,死又不得死,丈夫又不得见面,何日是了。况我好端端的夫妻,被这强贼活拆生分,受他这般毒辱,此等冤仇,若不能报,虽死亦不瞑目。”又想道:“到此地位,只得忍耻偷生,将机就计,嫁这客人,先脱离了此处,方好作报仇的地步。闻得西安与临安相去不远,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职,天若可怜无辜受难,日后有个机会,知些踪迹,那时把被掠真情告诉,或者读书人念着斯文一脉,夫妻重逢,也不可知,报得冤仇,也不可知。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晓得这贼姓张姓李,全没把柄。”想了一回,又怕羞一回,不好应承,汪汪眼泪,掉将下来,就靠在桌儿上,呜呜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应,垂头而哭,一眼觑见他头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轻轻拔他来。乔氏知觉,抬起头来,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乔氏急忙抢时,那婆娘掣身飞奔去了。乔氏失了此簪,放声大哭,暗思道:“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贼救身之宝,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见得要夫妻重会,不能够了。”自此寻死的念头多,嫁人的念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