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秀才见了大喜,叫道:“有这等奇才,定是黄阁名臣,青云伟器。我当作伐,就求龚家女生,与他配成两姓之好。”龚主人也是回嗔作喜,说道:“果是奇才!但愧小女福薄,先已许字,不能从命。雷秀才道:“东家不成,便求西家。月坡有位令爱,想是年貌相等,何不就招他为婿!”月坡正有此意,谦逊道:“我是儒素,他是富家,只怕乃尊不肯。”雷秀才道:“或者合是天缘,也未可知。待我与贵东,同去作伐,料然他不好推托。”道罢别去。
雷秀才择个好日,约龚主人同到卢家去为媒。一则卢梦仙与李妙惠合该是夫妻;二来卢南村平昔极是算小,听说行聘省俭,聘金又不受,正凑其趣;三则又是秀才为媒,自觉荣耀,因此一说就成。选起吉期,行了聘礼,结为姻眷。到十九岁上,卢南村与梦仙完婚,郎才女貌,的是一对。更兼妙惠从小知书达礼,待公姑十分恭敬,举动各有礼节。又劝丈夫勤学,博取功名,显扬父母。梦仙感其言,发愤苦功。至二十一岁,案首入学,以儒土科举,中礼记经魁。那时喜倒了卢南村,乐杀了骆妈妈。人都道卢南村一字不识,却生这个好儿子,中了举人。因起了个浑名,叫卢从吕为卢伯骍,隐着犁牛之子骍且角的意思。这是个背后戏语,卢家原不晓得。
此时亲戚庆贺云集,门庭热闹。乡里间平昔与卢南村有些交往的,加倍奉承,凑起分金,设席请他父子。梦仙见房师去了,只有卢南村独自赴酌。饮至酒后,众人齐道:“卢大伯,今日还是举人相公的令尊。明年此时,定是进士老爷的封君了。我们乡里间有甚事体,全要仗你看顾。”卢南村道:“这个自然。只是我若做了封君,少不得要常去拜府县,不知帖子上该写甚么生。到了迎宾馆里,不知还是朝南坐,朝北坐。这些礼体,我一毫不晓。”内中一人道:“我前见张侍郎老封君拜太爷,帖子上写治生。不知新进土封君,可该也是这般写。”卢南村道:“一般封君,岂有两样,定然写治生了。你可曾见是朝南坐,朝北坐?”那人道:“这到没有看得。”众人道:“大伯不消费心,但问令郎相公,便明白了。”南村道:“有理,有理。近处不走,却去转远路。”酒罢散去,这些话众人又都传开去。
有那轻薄的,便笑道:“怪道人叫他儿子是卢伯骍,果然这样妙的。”又有个下第老儒说道:“这样学生子,乳花还在嘴上,晓得什么文章。偷个举人到手也够了,还要想进士,真个是梦仙了。”这个话,又有人传入卢南村耳中。那老儿平日又不说起,直到梦仙会试起身之日,亲友毕集饯行,却说道:“儿子,你须争气,挣了进士回来。莫要不用心,被人耻笑。“梦仙道:“中不中,自有天命,谁人笑得。”卢南村道:“你不晓得,有人在背后谈议,如此如此,又叫你是什么卢伯骍。”梦仙本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不觉面色俱变,道:“原来恁地可恶,把我轻视也罢了,如何伤触我父亲,此恨如何消得。”众亲俱劝道:“此乃小辈忌妒之言,不要听他。”丈人李月坡也说道:“背后之语,何足介意。你只管自己功名便了。”梦仙道:“若论文章,别个或者还抱不稳,我卢从吕不是自夸,信笔做来,定然高高前列。众高亲在此,若卢从吕不能中进士回来,将烟煤涂我个黑脸。”众亲道:“恁这般说,此去定然高中。”为这上酒也不能尽欢,怏怏而别。这一番说话,分明似:
打开鸾凤东西去,拆散鸳鸯南北飞。
卢梦仙离了家乡,一路骡轿,直至京师。下了寓所,因愤气在心,足迹不出,终日温习本业。候到二月初九头场,进了贡院,打起精神,猛力的做成七篇文字。大抵乡会试所重只在头场,头场中了试官之意。二三场就不济也是中了。若头场试官看不眼,二三场总然言言经济,字字珠玑,也不来看你的了。这卢梦仙自道:“这七篇文字从肥肠满脑中流出,一个进士,稳稳拿在手里了。”好不得意。过了十二二场,到十四夜,有个同年举人,到他寓所来商议策题。说:“方今边疆多事,钱粮虚耗。欲暂停马市,又恐结怨夷人。欲复辟屯田,又恐反扰百姓。只此疑义,恐防明日要问,如何对答。”两人灯前商议,未免把酒留连。及至送别就寐,却已二鼓。方才着枕,得其一梦,梦见第三场策题,不问屯田马市,却是问盐场俱在扬州,盐客多在江西,移盐场分散江西,盐从何出;移盐客尽居扬州,法无所统,计将揆度两处地宜。方欲踌躇以对,家人来报,贡院已将关门,忽然警觉。忙忙收拾笔砚,赶到贡院前,却已无及。那知场中已看中头场,本房拟作首卷。看了二场,却没有三场,只得叹口气,将来抽掉。正是:
只因旧日邯郸路,梦里卢生误着鞭。
卢梦仙既不终场,既同下弟。思量起在众亲面前说了大话,有何颜回去相见。只这众亲也还不大紧,可不被这背后讥诮我的笑话。思想了一回,道:“在家也是读书,在外也是读书,不如就此觅个僻静所在,下帷三年。等到后科,中了回去,还遮了这羞脸。”意欲寄封家信回去,又想一想:“父亲是不耐静的,若写书回去,一定把与人看,可不一般笑话。索性断绝书信,到也泯然无迹。大凡读书人最腐最执,毋论事之大小,若执定一念,任凭你苏秦张仪,也说他不动,金银宝贝,也买他不转。这卢梦仙只为出门时说了这几句愤气话,无颜归去,也该寄书安慰父母妻子,知个踪迹下落。他却执泥一见,连书信也绝了,岂非是一团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