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济神明之说,惟出佛经,黄老之学,本于清净自然,地狱天宫,何尝言及?黄冠辈见僧获利,从而效之,送魂登天,代天肆赦,鼎釜油煎,谓之炼度,交梨火枣,用以为修,可笑者甚多,尤无足议,聊及之耳。
墓有铭,非古也。吾已自记平生大略以授汝等,慰子孙之心,如是足矣,溢美以诬后世,岂吾志哉!
吾平生未尝害人,人之害吾者,或出忌嫉,或偶不相知,或以为利,其情多可谅,不必以为怨,谨避之可也,若中吾过者,尤当置之。汝辈但能寡过,勿露所长,勿与贵达亲厚;则人之害己者自少。吾虽悔,已不可追,以吾为戒可也。
祸有不可避者,避之得祸弥甚,既不能隐而仕,小则谴斥,大则死,自是其分。若苟逃谴斥而奉承上官,则奉承之祸不止失官,苟逃死而丧失臣节,则失节之祸不止丧身。人自有懦而不能蹈祸难者,固不可强,惟当躬耕绝仕进,则去祸自远。
风俗方日坏,可忧者非一事,吾幸老且死矣,若使未遽死,亦决不复出仕,惟顾念子孙不能无老妪态。吾家本农也,复能为农,策之上也。杜门穷经,不应举,不求仕,策之中也。安于小官,不慕荣达,策之下也。舍此三者,则无策矣。汝辈今日闻吾此言,心当不以为是,他日乃思之耳,暇日时与兄弟一观以自警,不必为他人言也。
气不能不聚,聚亦不能不散,其散也或遽或久,莫或致诘。而昧者置欣戚于其间,甚者祈延而避促,亦愚矣。吾年已八十,更寿亦不过数年便终,固不为夭,杜门俟死,尚复何言?且夫为善自是士人常事,今乃规后身福报,若市道然,吾实耻之,使无祸福报应,可为不善耶?
吾承先人遗业,家本不至甚乏,亦可为中人之产,仕宦虽龃龉,亦不全在人后。恒素不闲生事,又赋分薄,俸禄入门,旋即耗散。今已悬车,目前萧然,意甚安之,他人或不谅,汝辈固不可欺也。
厚葬于存殁无益,古今达人言之已详。余家既贫甚,自无此虑,不待形言。至于棺柩,亦当随力,四明、临安倭船到时,用三十千可得一佳棺,念欲办此一事,窘于衣食,亦未能及,终当具之,万一仓卒,此即吾治命也。汝等第能谨守,勿为人言所摇,木入土中,好恶何别耶?
近世出葬,或作香亭、魂亭、寓人、寓马之类,一切当屏去,僧徒引导,尤非敬佛之意,广召乡邻,又无益死者,徒为重费,皆不须为也。
古者植木冢上,以识其处耳,吾家自先太傅以上,冢上松木多不过数十。太尉初葬宝峯,比上世差为茂郁,然亦止数亩耳。左丞归葬之后,积以岁月,林樾寖盛,遂至连山弥谷。不幸孙曾遂有剪伐贸易之弊,坐视则不可,禁止则争讼纷然,为门户之辱,其害更甚于厚葬。吾死后墓木毋过数十,或可不陷后人于不孝之地,戒之戒之。
石人、石虎之类,皆当罢之,欲识墓处,立一二石柱可也。守墓以僧,非旧也,太傅尝为乡邦,其力非不可置庵赡僧,然终不为,岂俭其亲哉,盖虑之审耳。坟墓无穷,家资厚薄不常,方当盛时虽可办,贫则必废。又南方不族墓,世世各葬,若葬必置庵赡僧,数世之后,何以给之?吾墓但当如先世置一庵客,岁量给少米,拜扫日给之酒食及少钱,此乃久远事也,若云赖僧为福,尤为不然。
吾少年交游多海内名辈,今多已零落,后来佳士,不以衰钝见鄙,往往相从,虽未识面而无定交者亦众,恨无繇徧识之耳。又有道途一见,心赏其人,未暇从容,旋即乖隔,今既屏居不出,遂不复有邂逅之期,吾于世间万事,悉不贮怀,独此未能无遗恨耳。
人生才固有限,然世人多不能克尽其实,至老必抱遗恨。吾虽不才,然亦一人也。人未四十,未可着书,过四十又精力日衰,忽便衰老,子孙以吾为戒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