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求有点怕金三爷,马上楞楞磕磕的立起来。泪还在流,可是脸上没有了任何痛苦的表情,象雷闪已停,虽然还落着雨,而天上恢复了安静的样子。
“来吧!”金三爷往外屋里叫野求和瑞宣。“你们都来!商量商量,我好睡会儿觉!”
自从日本兵进了北平城,除了生意冷淡了些,金三爷并没觉得有什么该关心的地方。他的北平,只是一个很大的瓦片厂。当他立在高处的时候,他似乎看不见西山和北山,也看不见那黄瓦与绿瓦的宫殿,而只看见那灰色的,一垄一垄的,屋顶上的瓦。那便是他的田,他的货物。有他在中间,卖房子的与买房子的便会把房契换了手,而他得到成三破二的报酬①。日本人进了城,并没用轰炸南苑与西苑的飞机把北平城内的“瓦片”也都炸平;那么,有房子就必有买有卖,也就有了金三爷的“庄稼”。所以,他始终觉得北平的被日本人占据与他并没多大的关系。
及至他看到了女婿与亲家太太的死亡,和亲家的遍体鳞伤,他才觉出来日本人的攻城夺地并不是与他毫无关系——他的女儿守了寡,他最好的朋友受了重伤!赶到他和冠晓荷发生了冲突,他开始觉得不但北平的沦陷与他有关系,而且使他直接的卷入漩涡。他说不清其中的始末原由,而只觉到北平并不仅仅是一大片砖瓦,而是与他有一种特别的关系。这种关系只能用具体的事实来说明,而具体的事实就在他的心上与眼前——北平属了日本人,他的至亲好友就会死亡;他们的死亡不仅损失了他的金钱,而且使他看到更大的危险,大家都可以无缘无故死去的危险。在平日,他几乎不知道什么是国家;现在,他微微的看见了一点国家的影子。这个影子使他的心扩大了一些,宽大了一些。他还想不出他是否该去,和怎样去,抵抗日本人;可是,他仿佛须去作一点异于只为自己赚钱的事,心里才过得去。
陈野求的可怜的样子,和瑞宣的热诚的服侍钱老人,都使他动了一点心。他本来看不起他们;现在,他想和他们商议商议钱家的事,象好朋友似的坐在一块儿商议。
瑞宣本来就没心去计较金三爷曾经冷淡过他;在看见金三爷怎样收拾了冠晓荷以后,他觉得这个老人是也还值得钦佩的。在危患中,他看出来,只有行动能够自救与救人。说不定,金三爷的一伸拳头,就许把冠晓荷吓了回去,而改邪归正。假使全北平的人都敢伸拳头呢?也许北平就不会这么象死狗似的,一声不出的受敌人的踢打吧?他认识了拳头的伟大与光荣。不管金三爷有没有知识,有没有爱国的心,反正那对拳头使金三爷的头上发出圣洁的光。他自己呢,只有一对手,而没有拳头。他有知识,认识英文,而且很爱国,可是在城亡了的时候,他象藏在洞里的一条老鼠!他的自惭使他钦佩了金三爷。
“都坐下!”金三爷下了命令。他已经十分疲乏,白眼珠上横着几条细的血道儿,可是他还强打精神要把事情全盘的讨论一过儿——他觉得自己非常的重要,有主意,有办法,因为他战胜了冠晓荷。又点上了烟,巴唧了两口,话和烟一齐放出来:“第一件,”他把左手的拇指屈起来,“明天怎么埋亲家太太。”
野求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眼珠儿定住,泪道儿在鼻子两旁挂着,他对金三爷的红鼻子发楞。听到三爷的话,他低下头去;即使三爷没有看他,他也觉到有一对眼睛钉在了他的头上。
瑞宣也没话可说。
他们仿佛是用沉默哀恳着金三爷再发发善心。
金三爷咧了咧嘴,无可如何的一笑。“我看哪,事情还求李四爷给办,钱,”他的眼真的钉在野求的头上。
野求的头低得更深了些,下巴几乎碰到锁子骨上面。“钱,唉!还得我出吧?”
野求大口的咽着吐沫,有点响声。
“谁教三爷你……”瑞宣停顿住,觉得在国破家亡的时候,普通的彼此敷衍的话是不应当多说的。
“第二件,埋了亲家太太以后,又该怎么办。我可以把姑娘接回家去,可是那么一来,谁照应着亲家呢?要是叫她在这儿伺候着公公,谁养活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