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爷要说的话比祁家父子的都更多。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他听的多,见的广,自然也就有了丰富的话料。可是,他打不起精神来作报告——近来所见所闻的都是使人心中堵得慌的事,说出来只是添愁!
三位老人虽然没有完全楞起来,可是话语都来得极不顺溜。他们勉强的笑,故意的咳嗽,也都无济于事。小顺儿的妈进来倒茶,觉出屋中的沉闷来。为招老人们的喜欢,她建议留四爷爷吃羊肉热汤儿面。建议被接受了,可是宾主的心情都并没因此而好转。
天佑太太扶着小顺儿,过来和四大爷打招呼。她这几天因为天冷,又犯了气喘,可是还扎挣着过来,为是听一听消息。她从来没有象近来这样关心国事过。她第一不放心“小三儿”,第二怕自己死在日本人管着的北平——也许棺材出不了城,也许埋了又被贼盗把她掘出来。为这两件时刻惦记着,忧虑着的事,她切盼我们能打胜。只有我们打胜,“小三儿”——她的“老”儿子——才能回来,她自己也可以放心的死去了。
为是表示亲热,她对四爷说出她的顾虑。她的话使三位老者的心立刻都缩紧。他们的岁数都比她大呀!乐观了一辈子的祁老人说了丧气话:“四爷!受一辈子苦倒不算什么,老了老了的教日本人收拾死,才,才,才,……”他说不下去了。
李四大妈差不多成了钱家的人了。钱少奶奶,和钱家的别人一样,是刚强而不愿多受帮助的。可是,在和李四妈处熟了以后,她不再那么固执了。公公病着,父亲近来也不常来,她需要一个朋友。尽管她不大喜欢说话,她心中可是有许多要说的——这些要说的话,在一个好友面前,就仿佛可以不说而心中也能感到痛快的。李四妈虽然代替不了她的丈夫,可是确乎能代替她的婆婆,而且比婆婆好,因为李四妈是朋友,而婆婆,无论怎样,总是婆婆。她思念丈夫;因为思念他,她才特别注意她腹中的小孩。她永远不会再看见丈夫,可是她知道她将会由自己身中产出一条新的生命,有了这新生命,她的丈夫便会一部分的还活在世上。在这一方面,她也需要一个年岁大的妇人告诉她一些经验。这是她头一胎,也是最后的一胎。她必须使他顺利的产下来,而后由她自己把他养大。假若他能是个男的——她切盼他是个男的——他便是第二个孟石。她将照着孟石的样子把他教养大,使他成为有孟石的一切好处,而没有一点孟石的坏处的人!这样一想,她便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越想得远,心中就越渺茫而也就越害怕。她不是怀着一个小孩,而是怀着一个“永生-KanbaAPp点com-”的期望与责任!李四妈能告诉她许多使她不至于心慌得过度的话。李四妈的话使她明白:生产就是生产,而不是什么见神见鬼的事。李四妈的爽直与诚恳减少了钱少奶奶的惶惑不安。
钱老人已经能坐起一会儿来了。坐起来,他觉得比躺着更寂寞。躺着的时候,他可以闭上眼乱想;坐起来,他需要个和他说几句话的人。听到西屋里四大妈对少奶奶咯啦咯啦的乱说,他就设法把她调过来。他与四大妈的谈话几乎永远结束在将来的娃娃身上,而这样的结束并不老是愉快的。四大妈不知道为什么钱先生有时候是那么喜欢,甚至于给这有四五个月才能降生的娃娃起了名字。“四大妈,你说是钱勇好,还是钱仇好?仇字似乎更厉害一些!”她回答不出什么来。平日,她就有点怕钱先生,因为钱先生的言语是那么难懂;现在,他问她哪个字好,她就更茫然的答不出了。不过,只要他欢喜,四大妈就受点憋闷也无所不可。可是,老人有时候一听到将来的娃娃,便忽然动了怒。这简直教四大妈手足无措了。他为什么发怒呢?她去问钱少奶奶,才晓得老人不愿意生个小亡国奴。虽然近来她已稍微懂了点“亡国奴”的意思,可是到底不明白为什么它会招钱先生那么生气。她以为“亡国奴”至多也不过象“他妈的”那样不受听而已。她弄不明白,只好挤咕着老近视眼发楞,或傻笑。
虽然如此,钱先生可是还很喜欢四大妈。假若她有半日没来,他便不知要问多少次。等她来到,他还要很诚恳的,甚至于近乎罗嗦的,向她道歉;使她更莫名其妙。他以为也许言语之间得罪了她,而她以为即使有一星半点的顶撞也犯不着这么客气。
瑞宣把上海的坏消息告诉了钱先生。他走后,四大妈来到。老人整天的一语未发,也不张罗吃东西。四大妈急得直打转儿,几次想去和他谈会儿话,可是又不敢进去。她时时的到窗外听一听屋里的动静,只有一次她听到屋里说:“一定是小亡国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