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他不愿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别人,他可是愿意别人把所知道的都告诉给他。他听说,华北的政府就要成立——成立在北平。华北的日本军人,见南京已经陷落,不能再延迟不决;他们必须先拿出个华北政府来,好和南京对抗——不管南京是谁出头负责。听到这个消息,他把心放下去,而把耳朵竖起来。放下心去,因为华北有了日本人组织的政府,他自己的好运气便会延长下去。竖起耳朵来,他愿多听到一些消息,好多找些门路,教自己的地位再往上升。他的野心和他的文字相仿,不管通与不通,而硬往下做!他已经决定了:他须办一份报纸,或一个文艺刊物。他须作校长。他须在新民会中由干事升为主任干事。他须在将要成立的政府里得到个位置。事情越多,才越能成为要人;在没有想起别的事情以前,他决定要把以上的几个职位一齐拿到手。他觉得他应当,可以,必须,把它们拿到手,因为他自居为怀才未遇的才子;现在时机来到了,他不能随便把它放过去。他是应运而生的莎士比亚,不过要比莎士比亚的官运财运和桃花运都更好一些。
进到屋中,把五根糖扔在桌儿上,他向大家咧了咧嘴,而后把自己象根木头似的摔在椅子上。除了对日本人,他不肯讲礼貌。
瑞丰正如怨如慕的批评他的大哥。他生平连想都没大想到过,他可以作教育局的科长。他把科长看成有天那么大。把他和科长联在一块,他没法不得意忘形。他没有冠先生的聪明,也没有蓝东阳的沉默。“真!作校长仿佛是丢人的事!你就说,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人!看他文文雅雅的,他的书都白念了!”
冠晓荷本想自荐。他从前作过小官;既作过小官,他以为,就必可以作中学校校长。可是,他不愿意马上张口,露出饥不择食的样子。这一下,他输了棋。蓝东阳开了口:“什么?校长有缺吗?花多少钱运动?”他轻易不说话,一说可就说到根儿上;他张口就问了价钱。
晓荷象吃多了白薯那样,冒了一口酸水,把酸水咽下去,他仍然笑着,不露一点着急的样子。他看了看大赤包,她没有什么表示。她看不起校长,不晓得校长也可以抓钱,所以没怪晓荷。晓荷心中安定了一些。他很怕太太当着客人的面儿骂他无能。
瑞丰万没想到东阳来得那么厉害,一时答不出话来了。
东阳的右眼珠一劲儿往上吊,喉中直咯咯的响,嘴唇儿颤动着,凑过瑞丰来。象猫儿看准了一个虫子,要往前扑那么紧张,他的脸色发了绿,上面的青筋全跳了起来。他的嘴象要咬人似的,对瑞丰说:“你办去好啦,我出两千五百块钱!你从中吃多少,我不管,事情成了,我另给你三百元!今天我先交二千五,一个星期内我要接到委任令!”“教育局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呀!”瑞丰简直忘了他是科长。他还没学会打官话。
“是呀!反正你是科长呀!别的科长能荐人,你怎么不能?你为什么作科长,假若你连一句话都不能给我说!”东阳的话和他的文章一样,永远不管逻辑,而只管有力量。“不管怎样,你得给我运动成功,不然的话,我还是去给你报告!”“报告什么!”可怜的瑞丰,差不多完全教东阳给弄胡涂了。
“还不是你弟弟在外边抗日?好吗,你在这里作科长,你弟弟在外边打游击战,两边儿都教你们占着,敢情好!”东阳越说越气壮,绿脸上慢慢的透出点红来。
“这,这,这,”瑞丰找不出话来,小干脸气得焦黄。
大赤包有点看不上东阳了,可是不好出头说话;她是所长,不能轻易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