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凉风把他的幻影吹走。他倾耳细听,街上没有一点声音。那最常听到的电车铃声,与小贩的呼声,今天都一律停止。北平是在悲泣!
忽然的,槐树尖上一亮,象在梦中似的,他猛孤丁的看见了许多房脊。光亮忽然又闪开,眼前依旧乌黑,比以前更黑。远处的天上,忽然又划过一条光来,很快的来回闪动;而后,又是一条,与刚才的一条交叉到一处,停了一停;天上亮,下面黑,空中一个颤动的白的十字。星星失去了光彩,侵略者的怪眼由城外扫射着北平的黑夜。全城静寂,任着这怪眼——探照灯——发威!
瑞全的酒意失去了一半,脸上不知何时已经被泪流湿。他不是个爱落泪的人。可是,酒意,静寂,颤动的白光,与他的跳动的心,会合在一处,不知不觉的把泪逼出来。他顾不得去擦眼。有些泪在面上,他觉得心中舒服了一些。
三号的门开了。招弟小姐出来,立在阶上,仰着头向上找,大概是找那些白光呢。她是小个子,和她的爸爸一样的小而俊俏。她的眼最好看,很深的双眼皮,一对很亮很黑的眼珠,眼珠转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显着灵动俏媚。假若没有这一对眼睛,她虽长得很匀称秀气,可就显不出她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她的眼使她全身都灵动起来,她的眼把她所有的缺点都遮饰过去,她的眼能替她的口说出最难以表达的心意与情感,她的眼能替她的心与脑开出可爱的花来。尽管她没有高深的知识,没有什么使人佩服的人格与行动,可是她的眼会使她征服一切;看见她的眼,人们便忘了考虑别的,而只觉得她可爱。她的眼中的光会走到人们的心里,使人立刻发狂。
她现在穿着件很短的白绸袍,很短很宽,没有领子。她的白脖颈全露在外面,小下巴向上翘着;仿佛一个仙女往天上看有什么动静呢。院内的灯光照到大槐上,大槐的绿色又折到她的白绸袍上,给袍子轻染上一点灰暗,象用铅笔轻轻擦上的阴影。这点阴影并没能遮住绸子的光泽,于是,光与影的混合使袍子老象微微的颤动,毛毛茸茸的象蜻蜓的翅翼在空中轻颤。
瑞全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几乎没加思索,就走了过来。他走得极轻极快,象自天而降的立在她的面前。这,吓了她一跳,把手放在了胸口上。
“你呀?”她把手放下去,一双因惊恐而更黑更亮的眼珠定在了他的脸上。
“走一会儿去?”瑞全轻轻的说。
她摇了摇头,而眼中含着点歉意的说:“那天我就关在了北海一夜,不敢再冒险了!”
“咱们是不是还有逛北海的机会呢?”
“怎么没有?”她把右手扶在门框上,脸儿稍偏着点问。瑞全没有回答她。他心中很乱。
“爸爸说啦,事情并不怎么严重!”
“呕!”他的语气中带着惊异与反感。
“瞧你这个劲儿!进来吧,咱们凑几圈小牌,好不好?多闷得慌啊!”她往前凑了一点。
“我不会!明天见吧!”象往前带球似的,他三两步跑到自己家门前。开开门,回头看了一眼,她还在那里立着呢。他想再回去和她多谈几句,可是象带着怒似的,梆的一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