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劈手把钱抢过去,回手就是左右开弓两个嘴巴。常二爷的眼前飞起好几团金星。
“大大的坏,你!”日本兵指着老人的鼻子说。说罢,他用手捏着老人的鼻子,往城墙上拉;老人的头碰在了墙上,日本兵说:“看!”
老人看见了,墙上有一张告示。可是,他不认那么多的字。对着告示,他咽了几口气。怒火烧着他的心,慢慢的他握好了拳。他是个中国人,北方的中国人,北平郊外的中国人。他不认识多少字,他可是晓得由孔夫子传下来的礼义廉耻。他吃的是糠,而道出来的是仁义。他一共有几亩地,而他的人格是顶得起天来的。他是个最讲理的,知耻的,全人类里最拿得出去的,人!他不能这么白白的挨打受辱,他可以不要命,而不能随便丢弃了“理”!
可是,他也是世界上最爱和平的人。慢慢的,他把握好的拳头又放开了。他的邻居等着吃药呢!他不能只顾自己的脸面,而忘了马少爷的命!慢慢的,他转过身来,象对付一条恶狗似的,他忍着气央求:“那几块钱是买药的,还给我吧!那要是我自己的钱,就不要了,你们当兵的也不容易呀!”日本兵不懂他的话,而只向旁边的一个中国警察一努嘴。警察过来拉住老人的臂,往瓮圈里拖。老人低声的问:“怎么回事?”
警察用很低的声音,在老人耳边说:“不准用咱们的钱啦,一律用他们的!带着咱们的钱,有罪!好在你带的少,还不至于有多大的罪过。得啦,”他指着瓮圈内的路旁,“老人家委屈一会儿吧!”
“干什么?”老人问。
“跪一会儿!”
“跪?”老人从警察手中夺出胳臂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么大的年纪啦,招他捶巴一顿,受不了!没人笑话你,这是常事!多喒咱们的军队打回来,把这群狗养的都杀绝。”
“我不能跪!”老人挺起胸来。
“我可是好意呀,老大爷!论年纪,你和我父亲差不多!这总算说到家了吧?我怕你再挨打!”
老人没了主意,日本兵有枪,他自己赤手空拳。即使他肯拚命,马家的病人怎么办呢?极慢极慢的,眼中冒着火,他跪了下去。他从手到脚都哆嗦着。除了老亲和老天爷,他没向任何人屈过膝。今天,他跪在人马最多的瓮圈儿中。他不敢抬头,而把牙咬得山响,热汗顺着脖子往下流。
虽然没抬头,他可是觉得出,行人都没有看他;他的耻辱,也是他们的;他是他们中间的老人。跪了大概有一分钟吧,过来一家送殡的,闹丧鼓子乒乒乓乓的打得很响。音乐忽然停止。一群人都立在他身旁,等着检查。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些穿孝衣的都用眼盯着日本人,沉默而着急,仿佛很怕棺材出不了城。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连死人也逃不过这一关!”
日本兵极细心的检查过了一切的人,把[m.kanbaapp.com]手一扬,锣鼓又响了。一把纸钱,好似撒的人的手有点哆嗦,没有揉好,都三三两两的还没分开,就落在老人的头上。日本兵笑了。那位警察乘着机会走过来,假意作威的喊:“你还不滚!留神,下次犯了可不能这么轻轻的饶了你!”
老人立起来,看了看巡警,看了看日本兵,看了看自己的磕膝。他好象不认识了一切,呆呆的楞在那里。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过去拧下敌兵的头来。一辈子,他老承认自己的命运不好,所以永远连抱怨老天爷不下雨都觉得不大对。今天他所遇到的可并不是老天爷,而是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小兵。他不服气!人都是人,谁也不应当教谁矮下一截,在地上跪着!
“还不走哪?”警察很关心的说。
老人用手掌使劲的擦了擦嘴上的花白短胡,咽了口气,慢慢的往城里走。
他去找瑞宣。进了门,他没敢跺脚和拍打身上的尘土,他已经不是人,他须去掉一切人的声势。走到枣树那溜儿,带着哭音,他叫了声:“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