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那些无聊的男女,象大赤包与瑞丰,也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在公园里挤来挤去。他们穿得讲究,笑得无聊,会吃会喝,还会在日本男女占据住的地方去表演九十度的鞠躬。他们仿佛很高兴表示出他们的文化,亡国的文化,好教日本人放胆侵略。最触目伤心的是那些在亡城以前就是公子哥儿,在亡城以后,还无动于衷的青年,还携带着爱人,划着船,或搂着腰,口中唱着情歌。他们的钱教他们只知道购买快乐,而忘了还有个快亡了的国。
瑞宣不忍看见这些现象。他只好闷在家里,一语不发的熬过去星期日。他觉得很对不起小顺儿与妞子,但是没有好的办法。
好容易熬过星期日,星期一去办公又是一个难关。他无法躲避富善先生。富善先生在暑假里也不肯离开北平。他以为北平本身就是消暑的最好的地方。青岛,莫干山,北戴河?“噗!”他先喷一口气。“那些地方根本不象中国!假若我愿意看洋房子和洋事,我不会回英国吗?”他不走。他觉得中海北海的莲花,中山公园的芍药,和他自己的小园中的丁香,石榴,夹竹桃,和杂花,就够他享受的了。“北平本身就是一朵大花,”他说:“紫禁城和三海是花心,其余的地方是花瓣和花萼,北海的白塔是挺入天空的雄蕊!它本身就是一朵花,况且它到处还有树与花草呢!”
他不肯去消暑,所以即使没有公事可办,他也要到使馆来看一看。他一来,就总给瑞宣的“心病”上再戳几个小伤口儿。
“噢喉!安庆也丢了!”富善先生劈面就这么告诉瑞宣。
富善先生,真的,并没有意思教瑞宣难堪。他是真关心中国,而不由的就把当日的新闻提供出来。他绝不是幸灾乐祸,愿意听和愿意说中国失败的消息。可是,在瑞宣呢,即使他十分了解富善先生,他也觉得富善先生的话里是有个很硬的刺儿。况且,“噢喉!马当要塞也完了!”“噢喉,九江巷战了!”“噢喉!六安又丢了!”接二连三的,隔不了几天就有一个坏消息,真使瑞宣没法抬起头来。他得低着头,承认那是事实,不敢再大大方方的正眼看富善先生。
他有许多话去解释中日的战争绝不是短期间能结束的,那么,只要打下去,中国就会有极大的希望。每一次听到富善先生的报告,他就想拿出他的在心中转过几百几千回的话,说给富善先生。可是,他又准知老先生好辩论,而且在辩论的时候,老先生是会把同情中国的心暂时收藏起去,而毒狠的批评中国的一切的。老先生是有为辩论而辩论的毛病的。老先生会把他的——瑞宣的——理论与看法叫作“近乎迷信的成见”!
因此,他严闭起口来,拦住他心中的话往外泛溢。这使他憋得慌,可是到底还比和富善先生针锋相对的舌战强一些。他知道,一个英国人,即使是一个喜爱东方的英国人,象富善先生,必定是重实际的。象火一样的革命理论,与革命行为,可以出自俄国,法国,与爱尔兰,而绝不会产生在英国。英国人永远不作梦想。这样,瑞宣心中的话,若是说出来,只能得到富善先生的冷笑与摇头,因为他的话是一个老大的国家想用反抗的精神,一下子返老还童,也就必定被富善先生视为梦想。他不愿多费唇舌,而落个说梦话。
这样把话藏起来,他就更觉得它们的珍贵。他以为《正气歌》与岳武穆的《满江红》大概就是这么作出来的——把压在心里的愤怒与不便对别人说的信仰压成了每一颗都有个花的许多块钻石。可是,他也知道,在它们成为钻石之前,他是要感到孤寂与苦闷的。
和平的谣言很多。北平的报纸一致的鼓吹和平,各国的外交界的人们也几乎都相信只要日本人攻到武汉,国民政府是不会再迁都的。连富善先生也以为和平就在不远。他不喜欢日本人,可是他以为他所喜爱的中国人能少流点血,也不错。他把这个意思暗示给瑞宣好几次,瑞宣都没有出声。在瑞宣看,这次若是和了,不久日本就会发动第二次的侵略;而日本的再侵略不但要杀更多的中国人,而且必定把英美人也赶出中国去。瑞宣心里说:“到那时候,连富善先生也得收拾行李了!”
虽然这么想,他心中可是极不安。万一要真和了呢?这时候讲和便是华北的死亡。就是不提国事,他自己怎么办呢?难道他就真的在日本人鼻子底下苟且偷生一辈子吗?因此,他喜欢听,哪怕是极小的呢,抵抗与苦战的事。就是小如韵梅与两个日本孩子打架的事,他也喜欢听。这不是疯狂,他以为,而是一种不愿作奴隶的人应有的正当态度。没有流血与抵抗是不会见出正义与真理的。因此,他也就想到,他应当告诉程长顺逃走,应当再劝小崔别以为拉上了包车便万事亨通。他也想告诉丁约翰不要拿“英国府”当作铁杆庄稼;假若英国不帮中国的忙,有朝一日连“英国府”也会被日本炸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