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傻子似的跟着他往外走。他有许多话要说,而一句也说不出来。
二人极慢的,无语的,往外走。快走到街门,野求忽然站住了,回过头来:“瑞宣兄!差点忘了,我还欠你五块钱呢!”他的右手向大褂里伸。
“野求先生!咱们还过不着那五块钱吗?”瑞宣惨笑了一下。
野求把手退回来:“咱们——好,我就依实啦!谢谢吧!”到了门口,野求向一号打了一眼:“现在有人住没有?”“有!日本人!”
“噢!”野求咽了一大口气,而后向瑞宣一点头,端着肩走去。
瑞宣呆呆的看着他的后影,直到野求拐了弯。回到屋中,他老觉得野求还没走,即使闭上眼,他也还看见野求的瘦脸;野求的形象好象贴在了他的心上!慢慢的,每一看到那张绿脸,他也就看到自己。除了自己还没抽上大烟,他觉得自己并不比野求好到哪里去——凡是留在北平的,都是自取灭亡!
他坐下,无聊的拿起笔来,在纸上乱写。写完,他才看清“我们都是自取灭亡!”盯着这几个字,他想把纸条放在信封里,给野求寄了去。可是,刚想到这里,他也想起默吟先生;随手儿他把纸条儿揉成一个小团,扔在地上。默吟先生就不是自取灭亡的人。是的,钱诗人早晚是会再被捕,被杀掉。可是,在这死的时代,只有钱先生那样的死才有作用。有良心而无胆气的,象他和野求,不过只会自杀而已!
广州陷落。我军自武汉后撤。
北平的日本人又疯了。胜利!胜利!胜利以后便是和平,而和平便是中国投降,割让华北!北平的报纸上登出和平的条件:日本并不要广州与武汉,而只要华北。
汉奸们也都高了兴,华北将永远是日本人的,也就永远是他们的了!
可是,武汉的撤退,只是撤退;中国没有投降!
狂醉的日本人清醒过来以后,并没找到和平。他们都感到头疼。他们发动战争,他们也愿极快的结束战争,好及早的享受两天由胜利得来的幸福。可是,他们只发动了战争,而中国却发动了不许他们享受胜利!他们失去了主动。他们只好加紧的利用汉奸,控制华北,用华北的资源,粮草,继续作战。
瑞宣对武汉的撤退并没有象在南京失守时那么难过。在破箱子底上,他找出来一张不知谁藏的,和什么时候藏的,大清一统地图来。把这张老古董贴在墙上,他看到了重庆。在地图上,正如在他心里,重庆离他好象并不很远。在从前,重庆不过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名词,跟他永远不会发生什么关系。今天,重庆离他很近,而且有一种极亲密的关系。他觉得只要重庆说“打”,北平就会颤动;只要重庆不断的发出抗战的呼声,华北敌人的一切阴谋诡计就终必象水牌上浮记着的账目似的,有朝一日必被抹去,抹得一干二净。看着地图,他的牙咬得很紧。他必须在北平立稳,他的一思一念都须是重庆的回响!他须在北平替重庆抬着头走路,替全中国人表示出:中国人是不会投降的民族!
在瑞宣这样沉思的时候,冠家为庆祝武汉的撤退,夜以继日的欢呼笑闹。第一件使他们高兴的是蓝东阳又升了官。
华北,在日本人看,是一把拿定了。所以,他们应一方面加紧的肃清反动分子,一方面把新民会的组织扩大,以便安抚民众。日本人是左手持剑,右手拿着昭和糖,威胁与利诱,双管齐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