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赤包儿这两天既没人来打牌,又不能出去游逛,一脑门子都是官司。她已经和尤桐芳和两个女儿都闹过了气,现在想抓到机会另辟战场。仰着脸,挑着眉,脚步沉稳,而怒气包身,她象座轧路的汽辗子似的走进来。并没有看小崔(因为不屑于),她手指着冠先生:“你跟他费什么话呢?教他滚蛋不就结啦!”
小崔的倭瓜脸上发了红。他想急忙走出去,可是他管不住了自己。平日他就讨厌大赤包,今天在日本鬼子进城的时节,他就觉得她特别讨厌:“说话可别带脏字儿,我告诉你!好男不跟女斗,我要是还口,你可受不了!”
“怎么着?”大赤包的眼带着杀气对准了小崔的脸,象两个机关枪枪口似的。她脸上的黑雀斑一个个都透出点血色,紫红红的象打了花脸。“怎么着?”她稳而不怀善意的往前迈了两步。
“你说怎么着?”小崔一点也不怕她,不过心中可有点不大好受,因为他知道假若大赤包真动手,他就免不了吃哑叭亏;她是个女的,他不能还手。
教小崔猜对了:大赤包冷不防的给了他一个气魄很大的嘴巴。他发了火:“怎吗?打人吗?”可是,还不肯还手。北平是亡了,北平的礼教还存在小崔的身上。“要打,怎不去打日本人呢?”
“好啦!好啦!”冠先生觉得小崔挨了打,事情就该结束了,他过来把大赤包拉开。“小崔,你还不走?”“走?新新!凭什么打人呢?你们这一家子都是日本人吗?”小崔立住不动。
二太太桐芳跑了进来。两只永远含媚的眼睛一扫,她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她决定偏向着小崔。一来,她是唱鼓书出身,同情穷苦的人们;二来,为反抗大赤包,她不能不袒护小崔。“得了,小崔,好男不跟女斗。甭跟她生气!”小崔听到这两句好话,气平了一点:“不是呀,二太太!你听我说!”
“全甭说啦!我都明白!等过两天,外面消停了,你还得拉我出去玩呢!走吧,家去歇歇吧!”桐芳知道从此以后,大赤包决不再坐小崔的车,所以故意这么交待一番,以示反抗。
小崔也知道自己得罪了两个——冠先生和大赤包——照顾主儿;那么,既得到桐芳的同情与照应,也该见台阶就下。“好啦,二太太,我都看在你的面上啦!”说完,手摸着热辣辣的脸,往外走。
约摸着小崔已走到门口,冠先生才高声的声明:“这小子,给脸不要脸!你看着,从此再不坐他的车!”说罢,他在屋中很快的来回走了两趟,倒好象是自己刚刚打完人似的那样发着余威!
“算啦吧,你!”大赤包发着真正的余威,“连个拉车的你都治不了,你没长着手吗?你家里的小妖精帮着拉车的说话,你也不敢哼一声,你看你,还象个男子汉大丈夫!多咱你的小婆子跟拉车的跑了,你大概也不敢出一声,你个活王八!”她的话里本也骂到桐芳,可是桐芳已躲到自己屋里去。象得了胜的蟋蟀似的在盆儿里暗自得意。
冠晓荷微笑的享受着这绝对没有乐音的叫骂,决定不还口。他怕因为吵闹,说丧气话,而冲坏了自己的好运。他又走到镜子前,细细端详自己的印堂与眉眼:印堂的确发亮,他得到不少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