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边呢,他虽然因为口袋里寒伧,没能和那些歪毛淘气儿成为莫逆之交,可是他也有他的一些本领,教他们无法不和他交往。第一,他会没皮没脸的死腻,对他们的讥诮与难听的话,他都作为没听见。第二,他的教育程度比他们的高,字也认识得多,对他们也不无用处。这样,不管他们待他怎样。他可是认定了他是他们的真朋友和”参谋“。于是,他们听戏——自然是永远不打票——他必定跟着。他们敲诈来了酒肉,他便跟着吃。他甚至于随着那真作特务的去捕人。这些,都使他感到兴奋与满意。他是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看见了新的东西,学来了新的办法。他们永远不讲理,而只讲力;他们永远不考虑别人怎样,而只管自己合适不合适;他们永远不说瑞宣口中的话,而只说那夸大得使自己都吓一跳的言语。瑞丰喜欢这些办法。跟他们混了些日子,他也把帽子歪戴起来,并且把一条大毛巾塞在屁股上,假装藏着手枪。他的五官似乎都离了原位:嘴角老想越过耳朵去;鼻孔要朝天,象一双高射炮炮口;眼珠儿一刻不停的在转动,好象要飞出来,看看自己的后脑勺儿。在说话与举动上,他也学会了张嘴就横着来,说话就瞪眼,可是等到对方比他更强硬,他会忽然变成羊羔一般的温柔。在起初,他只在随着他们的时候,才敢狐假虎威的这样作。慢慢的,他独自也敢对人示威,而北平人又恰好是最爱和平,宁看拉屎,不看打架的,所以他的蛮横居然成功了几次。这越发使他得意,增加了自信。他以为不久他就会成为跺跺脚便山摇地动的大瓢把子①的。
不过,每逢看见了家门,他便赶紧把帽子拉正,把五官都复原。他的家教比他那点拿文凭混毕业的学校教育更有效一点,更保持得长远一点:他还不敢向家里的人瞪眼撇嘴。家,在中国,是礼教的堡垒。
有一天,可是,他喝多了酒,忘了这座堡垒。两眼离离光光的,身子东倒西歪的,嘴中唱唱咧咧的,他闯入了家门。一进门,他就骂了几声,因为门垛子碰了他的帽子。他的帽子不仅是歪戴着,而是在头上乱转呢。拐过了影壁,他又象哭又象笑的喊大嫂:”大嫂!哈哈!给我沏茶哟!“大嫂没应声。
他扶着墙骂开了:”怎么,没人理我?行!我×你妈!“”什么?“大嫂的声音都变了。她什么苦都能吃,只是不能受人家的侮辱。
天佑正在家里,他头一个跑了出来。”你说什么?“他问了一句。这个黑胡子老头儿不会打人,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会去打。
祁老人和瑞宣也出来看。
老二又骂了一句。
瑞宣的脸白了,但是当着祖父与父亲,他不便先表示什么。
祁老人过去细看了看孙子。老人是最讲规矩的,看明白瑞丰的样子,他的白胡子抖起来。老人是最爱和平的,可是他自幼是寒苦出身,到必要时,他并不怕打架。他现在已经老了,可还有一把子力气。他一把抓住了瑞丰的肩头,瑞丰的一只脚已离了地。”你怎样?“瑞丰撇着嘴问祖父。
老人一声没出,左右开弓的给瑞丰两个嘴巴。瑞丰的嘴里出了血。
天佑和瑞宣都跑过来,拉住了老人。”骂人,撒野,就凭你!“老人的手颤着,而话说得很有力。是的,假若瑞丰单单是吃醉了,老人大概是不会动气的。瑞丰骂了人,而且骂的是大嫂,老人不能再宽容。不错,老人的确喜欢瑞丰在家里,尽管他是白吃饭不干活。可是,这么些日子了,老人的眼睛也并不完全视而不见的睁着,他看出来瑞丰的行动是怎样的越来越下贱。他爱孙子,他可是也必须管教孙子。对于一个没出息的后辈,他也知道恨恶。”拿棍子来!“老人的小眼睛盯着瑞丰,而向天佑下命令:”你给我打他!打死了,有我抵偿!“天佑很沉静,用沉静压制着为难。他并不心疼儿子,可是非常的怕家中吵闹。同时,他又怕气坏了老父亲。他只紧紧的扶着父亲,说不出话来。”瑞宣!拿棍子去!“老人把命令移交给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