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消息,冠晓荷皱上了眉。不论他怎么无聊,他到底是中国人,不好拿儿女的婚姻随便开玩笑。他不想毁掉了婚约,同时又不愿女儿嫁个无职无钱的穷光蛋。
大赤包比晓荷厉害的多,她马上决定了悔婚。以前,她因为怕李空山的势力,所以才没敢和他大吵大闹。现在,他既然丢掉了势力与手枪,她不便再和他敷衍。她根本不赞成招弟只嫁个小小的科长,现在,她以为招弟得到了解放的机会,而且不应放过这个机会去。
招弟同意妈妈的主张。她与李空山的关系,原来就不怎么稳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险。把这个目的达到,她并不怎样十分热心的和李空山结婚。不过,李空山若是一定要她呢,她就作几天科长太太也未为不可。尽管她不喜欢李空山的本人,可是科长太太与金钱,势力,到底还是未便拒绝的。她的年纪还轻,她的身体与面貌比从前更健全更美丽,她的前途还不可限量,不管和李空山结婚与否,她总会认定了自己的路子,走进那美妙的浪漫的园地的。现在,李空山既已不再作科长,她可就不必多此一举的嫁给他;她本只要嫁给一个”科长“的。李空山加上科长,等于科长;李空山减去科长,便什么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给一个”零“。
在从前,她的心思与对一切的看法往往和妈妈的不大相同。近来,她越来越觉得妈妈的所作所为都很聪明妥当。妈妈的办法都切于实际。在她破身以前,她总渺茫的觉得自己很尊贵,所以她的眼往往看到带有理想的地方去。她仿佛是作着一个春梦,梦境虽然空虚渺茫,可是也有极可喜爱的美丽与诗意,现在,她已经变成个妇人,她不再作梦。她看到金钱,肉欲,享受的美丽——这美丽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假若摸不到,便应当设法把它牵过来,象牵过一条狗那样。妈妈呢,从老早就是个妇人,从老早就天天设计把狗牵在身边。
她认识了妈妈,佩服了妈妈。她也告诉了妈妈:”李空山现在真成了空山,我才不会跟他去呢!“”乖!乖宝贝!你懂事,要不怎么妈妈偏疼你呢!“大赤包极高兴的说。
大赤包和招弟既都想放弃了李空山,晓荷自然不便再持异议,而且觉得自己过于讲信义,缺乏时代精神了。
李空山可也不是好惹的。虽然丢了官,丢了财产,他可是照旧穿的很讲究,气派还很大。他赤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着官的时候,他便是肆意横行的小皇帝;丢了”天下“呢,他至多不过仍旧赤手空拳,并没有损失了自己的什么,所以准备卷土重来。他永远不灰心,不悔过。他的勇敢与大胆是受了历史的鼓励。他是赤手空拳的抓住了时代。人民——那驯顺如羔羊,没有参政权,没有舌头,不会反抗的人民——在他的脚前跪倒,象垫道的黄土似的,允许他把脚踩在他们的脖子上。历代,在政府失去统制的力量,而人民又不会团结起来的时候,都有许多李空山出来兴妖作怪。只要他们肯肆意横行,他们便能赤手空拳打出一份儿天下。他们是中国人民的文化的鞭挞者。他们知道人民老实,所以他们连睡觉都瞪着眼。他们晓得人民不会团结,所以他们七出七入的敢杀个痛快。中国的人民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养出消灭这文化的魔鬼。
李空山在军阀的时代已尝过了”英雄“的酒食,在日本人来到的时候,他又看见了”时代“,而一手抓住不放。他和日本人恰好是英雄所见略同:日本人要来杀老实的外国人,李空山要杀老实的同胞。
现在,他丢了官与钱财,但是还没丢失了自信与希望。他很胡涂,愚蠢,但是在胡涂愚蠢之中,他却看见了聪明人所没看到的。正因为他胡涂,他才有胡涂的眼光,正因为他愚蠢,所以他才有愚蠢的办法。人民若没法子保护庄稼,蝗虫还会客气么?李空山认准了这是他的时代。只要他不失去自信,他总会诸事遂心的。丢了官有什么关系呢,再弄一份儿就是了。在他的胡涂的脑子里,老存着一个最有用处的字——混。只要打起精神鬼混,他便不会失败,小小的一些挫折是没大关系的。
戴着貂皮帽子,穿着有水獭领子的大衣,他到冠家来看”亲戚“。他带着一个随从,随从手里拿着七八包礼物——盒子与纸包上印着的字号都是北平最大的商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