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太太,因为喜欢干净,实在受不住外孙这样天天设摆迷魂阵。她把门窗都堵得严严的,可是臭灰依然落在她的头上,眉上,衣服上,与一切家具上。可是,她不能拦阻外孙,更不肯责备他。他的确是要强,为养活她才起早睡晚的作这个脏臭的营生。她只好用手帕把头包起来,随手的擦抹桌凳。听着外孙抖完了那些脏布,她赶快扯下来头上的手帕,免得教外孙看见而多心。
小崔太太当然也躲不开这个灾难,她可是也一声不出。她这些日子的生活费是长顺给她弄来的。她只能感激他,不能因为一些臭灰沙而说闲话。金钱而外,她需要安慰与爱护,而马老太太与长顺是无微不至的体贴她,帮助她。她睁开眼,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她虽有个亲哥哥,可是他不大要强。他什么事都作,只是不作好事。假若他知道了她每月能由高亦陀那里领十块钱,他必会来挤去三四块;他只认识钱,不管什么叫同胞手足。近来,她听说,他已经给日本人作了事。她恨日本人,日本人无缘无故的砍去了她丈夫的头。因此,她更不愿意和给日本人作事的哥哥有什么来往。兄妹既断绝了往来,她的世界上只剩了她自己,假若没有马老太太与长顺,她实在不晓得自己怎么活下去。不,她决定不能嫌憎那些臭灰。反之,她须帮助长顺去工作。长顺给她工钱呢,她接着;不给呢,也没多大关系。
在小崔被李四爷抬埋了以后,她病了一大场。她不吃不喝,而只一天到晚的昏睡,有时候发高烧。在发烧的时节,她喊叫小崔,或破口骂日本人。烧过去了一阵,她老实了,鼻翅扇动着,昏昏的睡去。马老太太,在小崔活着的时候,并不和小崔太太怎样亲近,一来是因为小崔好骂人,她听不惯;二来是小崔夫妇总算是一家人,而她自己不过是个老寡妇,也不便多管闲事。及至小崔太太也忽然的变成寡妇,马老太太很自然的把同情心不折不扣的都拿出来。她时时的过来,给小崔太太倒碗开水,或端过一点粥来,在小崔太太乱嚷乱叫的时节,老太太必定过来拉着病人的手。赶到她闹得太凶了,老太太才把李四妈请过来商议办法。等她昏昏的睡去,老太太还不时的到窗外,听一听动静。此外,老太太还和李四妈把两个人所有的医药知识凑在一处,斟酌点草药或偏方,给小崔太太吃。
时间,偏方,与情义,慢慢的把小崔太太治好。她还忘不了小崔,但是时间把小崔与她界划得十分清楚了,小崔已死,她还活着——而且还须活下去。
在她刚刚能走路的时候,她力逼着李四大爷带她去看看小崔的坟。穿上孝袍,拿着二角钱的烧纸,她滴着泪,象一头刚会走路的羊羔似的跟在四大爷的后边,泪由家中一直滴到先农坛的西边。在坟上,她哭得死去活来。
泪洒净了,她开始注意到吃饭喝水和其他的日常琐事。她的身体本来不坏,所以恢复得相当的快。由李四妈陪伴着,她穿着孝衣,在各家门口给帮过她忙与钱的邻居都道了谢。这使她又来到世界上,承认了自己是要继续活下去的。
李四爷和孙七,长顺,给募的那点钱,并没用完,老人对着孙七与长顺,把余款交给了她。长顺儿又每月由高亦陀那里给她领十元的”救济费“。她一时不至于挨饿受冻。
慢慢的,她把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不再象小崔活着的时候那么乱七八糟了。她开始明白马老太太为什么那样的喜清洁——马老太太是寡妇,喜清洁会使寡妇有点事作。把屋子收拾干净,她得到一点快乐,虽然死了丈夫,可是屋中倒有了秩序。不过,在这有秩序的屋子中坐定,她又感到空虚。不错,那点儿破桌子烂板凳确是被她擦洗得有了光泽,甚至于象有了生命;可是它们不会象小崔那样欢蹦乱跳,那样有火力。对着静静的破桌椅,她想起小崔的一切。小崔的爱,小崔的汗味,小崔的乱说,小崔的胡闹,都是好的;无论如何,小崔也比这些死的东西好。屋中越有秩序,屋子好象就越空阔,屋中的四角仿佛都加宽了许多,哪里都可以容她立一会儿,或坐一会儿,可是不论是立着还是坐着,她都觉得冷静寂寞,而没法子不想念小崔。小崔,在活着的时候,也许进门就跟她吵闹一阵,甚至于打她一顿。但是,那会使她心跳,使她忍受或反抗,那是生命。现在,她的心无须再跳了,可是她丧失了生命;小崔完全死了,她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