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对付了孙七,长顺暗中非常得意。他有了自信心。他不单已经不是个只会背着留声机在小胡同里乱转,时常被人取笑的孩子,而且变成个有办法,有心路,有志气的青年。什么孙七孙八的,他才不惹闲气。有一千元到手,他将是个……是个什么呢?他想不出。可是,他总会变成比今天更好的人是不会错的。
高亦陀找了他来。他完了。他对付不了高亦陀。他不单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傻蛋!他失去了自信。
天佑老头儿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是掌柜的,他有权调动,处理,铺子中的一切。但是,现在他好象变成毫无作用,只会白吃三顿饭的人。冬天到了,正是大家添冬衣的时节,他却买不到棉花,买不到布匹。买不进来,自然就没有东西可卖,十个照顾主儿进来,倒有七八个空手出去的。当初,他是在北平学的徒;现在,他是在北平领着徒。他所学的,和所教给别人的,首要的是规矩客气,而规矩客气的目的是在使照顾主儿本想买一个,而买了两个或三个;本想买白的,而也将就了灰的。顾客若是空着手出去,便是铺子的失败。现在,天佑天天看见空手出去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他没有多少东西可卖。即使人家想多买,他也拿不出来。即使店伙的规矩客气,可以使买主儿活了心,将就了颜色与花样,他也没有足以代替的东西;白布或者可以代替灰布,但是白布不能代替青缎。他的规矩客气已失去了作用。
铺中只有那么一些货,越卖越少,越少越显着寒伧。在往日,他的货架子上,一格一格的都摆着折得整整齐齐的各色的布,蓝的是蓝的,白的是白的,都那么厚厚的,崭新的,安静的,温暖的,摆列着;有的发着点蓝靛的温和的味道,有的发着些悦目的光泽。天佑坐在靠进铺门的,覆着厚蓝布棉垫子的大凳上,看着格子中的货,闻着那点蓝靛的味道,不由的便觉到舒服,愉快。那是货物,也便是资本;那能生利,但也包括着信用,经营,规矩等等。即使在狂风暴雨的日子,一天不一定有一个买主,也没有多大关系。货物不会被狂风吹走,暴雨冲去;只要有货,迟早必遇见识货的人,用不着忧虑。在他的大凳子的尽头,总有两大席篓子棉花,雪白,柔软,暖和,使他心里发亮。
一斜眼,他可以看到内柜的一半。虽然他的主要的生意是布匹,他可是也有个看得过眼的内柜,陈列着绫罗绸缎。这些细货有的是用棉纸包着斜立在玻璃橱里,有的是折好平放在矮玻璃柜子里的。这里,不象外柜那样朴素,而另有一种情调,每一种货都有它的光泽与尊严,使他想象到苏杭的温柔华丽,想象到人生的最快乐的时刻——假若他的老父亲庆八十大寿,不是要做一件紫的或深蓝或古铜色的,大缎子夹袍么?哪一对新婚夫妇不要穿上件丝织品的衣服呢?一看到内柜,他不单想到丰衣足食,而且也想到升平盛世,连乡下聘姑娘的也要用几匹绸缎。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几乎老在铺子里,从来也没讨厌过他的生活与那些货物。他没有野心,不会胡思乱想,他象一条小鱼,只要有清水与绿藻便高兴的游泳,不管那是一座小湖,还是一口磁缸子。
现在,两篓棉花早已不见了,只剩下空篓子在后院里扔着。外柜的格子,空了一大半。最初,天佑还叫伙计们把货匀一匀,尽管都摆不满,可也没有完全空着的。渐渐的,匀也匀不及了;空着的只好空着。在自己的铺子里,天佑几乎不敢抬头,那些空格子象些四方的,没有眼珠的眼睛,昼夜的瞪着他,嘲弄他。没法子,他只好把空格用花纸糊起来。但是,这分明是自欺;难道糊起来便算有货了么?
格子多一半糊起来,柜台里只坐着一个老伙计——其余的人都辞退了。老伙计没事可作,只好打盹儿。这不是生意,而是给作生意的丢人呢!内柜比较的好看一些,但是看着更伤心。绸缎,和妇女的头发一样,天天要有新的花样。搁过三个月,就没有再卖出的希望;半年就成了古董——最不值钱的古董。绸缎比布匹剩的多,也就是多剩了赔钱货。内柜也只剩下一个伙计,他更没事可作。无可如何,他只好勤擦橱子与柜子上的玻璃。玻璃越明,旧绸缎越显出暗淡,白的发了黄,黄的发了白。天佑是不爱多说话的人,看着那些要同归于尽的,用银子买来的细货,他更不肯张嘴了。他的口水都变成了苦的,一口一口的咽下去。他的体面,忠实,才能,经验,尊严,都忽然的一笔勾消。他变成了一筹莫展,和那些旧货一样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