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人拉着小文,立了起来:”文爷,打电话去!教他到平则门外去,河边!河边!“说完,他放开了小文的手,对瑞丰说:”走!出城!“”爷爷,你不能去!“老人怒吼起来:”我怎么不能去?他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不能去?教我一下子也摔到河里去,跟他死在一块儿,我也甘心!走,瑞丰!“小文一向不慌不忙,现在他小跑着跑出去。他先去看李四爷在家没有。在家。”四大爷,快到祁家去!天佑掌柜过去了!“”谁?“李四爷不肯信任他的耳朵。”天佑掌柜!快去!“小文跑出去,到街上去借电话。
四大妈刚一听明白,便跑向祁家来。一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放声哭嚎起来。
李四爷拉住了祁老人的手,两位老人哆嗦成了一团。李老人办惯了丧事,轻易不动感情;今天,他真动了心。祁老人是他多年的好友,天佑又是那么规矩老实,不招灾不惹祸的人;当他初认识祁老人的时候,天佑还是个小孩子呢。
大家又乱哭了一场之后,心中开始稍觉得安定一些,因为大家都知道李四爷是有办法的人。李四爷擦了擦眼,对瑞丰说:”老二,出城吧!“”我也去!“祁老人说。”有我去,你还不放心吗?大哥!“李四爷知道祁老人跟去,只是多添麻烦,所以拦阻他。”我非去不可!“祁老人非常的坚决。为表示他能走路,无须别人招呼他,他想极快的走出去,教大家看一看。可是,刚一下屋外的台阶,他就几乎摔倒。挣扎着立稳,他再也迈不开步,只剩了哆嗦。
天佑太太也要去。天佑是她的丈夫,她知道他的一切,所以也必须看看丈夫是怎样死的。
李四爷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拦住:”我起誓,准教你们看看他的尸!现在,你们不要去!等我都打点好了,我来接你们,还不行吗?“祁老人用力瞪着小眼,没用,他还是迈不开步。”妈!“韵梅央告婆婆。”你就甭去了吧!你不去,也教爷爷好受点儿!“天佑太太落着泪,点了头。祁老人被四大妈搀进屋里去。
李四爷和瑞丰走出去。他们刚出门,小文和孙七一块儿走了来。小文打通了电话,孙七是和小文在路上遇见的。平日,孙七虽然和小文并没什么恶感,可是也没有什么交情。专以头发来说,小文永远到最好的理发馆去理发刮脸,小文太太遇有堂会必到上海人开的美容室去烫发。这都给孙七一点刺激,而不大高兴多招呼文家夫妇。今天,他和小文仿佛忽然变成了好朋友,因为小文既肯帮祁家的忙,那就可以证明小文的心眼并不错。患难,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处。
小文不会说什么,只一支跟着一支的吸烟。孙七的话来得很容易,而且很激烈,使祁老人感到一些安慰。老人已躺在炕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是他还听着孙七的乱说,时时的叹一口气。假若没有孙七在一旁拉不断扯不断的说,他知道他会再哭起来的。
职业的与生活的经验,使李四爷在心中极难过的时节,还会计划一切。到了街口,他便在一个小茶馆里叫了两个人,先去捞尸。然后,他到护国寺街一家寿衣铺,赊了两件必要的寿衣。他的计划是:把尸身打捞上来,先脱去被水泡过一夜的衣服,换上寿衣——假若这两件不好,不够,以后再由祁家添换。换上衣服,他想,便把尸首暂停在城外的三仙观里,等祁家的人来办理入殓开皌。日本人不许死尸入城,而且抬来抬去也太麻烦,不如就在庙里办事,而后抬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