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打过我!“钱先生光亮的眼睛盯着晓荷的脸。”我打过你?“晓荷惊异的问。他想老头儿必定是因为穷困而有点神经病。他赶快在口袋里去摸,先摸到一张票子,大概是一元钱,他把它放下了。他犯不上一给老人就给一块。他慈善,但善心须有个限度。他又摸,摸到两个五分的,日本人铸造的,很小的小角子。两个角子不过才是一毛钱,少了一点。不过白给人家钱,总是少一点的好。他把它掏出来:”老先生拿去!下不为例哟!“钱先生没有去接那点赒济。”你忘了。你没打过我,你可教日本人打过我!你我是仇人!想起来了吧?“晓荷想了起来。他的脸立刻白了。”跟我走!“老人极坚决的说。”上,上哪儿?“晓荷咽了口唾沫。”我很忙,还要赶快进城呢!“”甭废话,走!“晓荷的眼惊鸡似的往四处看,须备着逃走,或喊救命。”走!“老人把右手伸在棉袄里边去。那里鼓鼓囊囊的象有”家伙“。”你一出声,我就开枪。“晓荷的唇开始颤动。其实老人身上并没有武器,晓荷可是觉得已看见了枪似的。他想起当初他怎么陷害,怎么带着日本宪兵去捉捕钱先生。他们俩的确是仇人,所以,他想象到仇人必带着枪。他的磕膝软起来,只要再稍一松劲儿,就会跪下去。枪,仇人,城外,凑在一处,他非死不可,他想。”钱先生!“他颤抖着央告:”饶了我吧!我无知,我没安心害你!大人不见小人过,饶我这回,我下次不敢!你没钱,我供给!我会拿你当我的爸爸似的那么永远孝敬你!“”跟我走!“钱先生用手杵了他一下子。 晓荷的泪开然在眼眶里转。他后悔,甚至诅咒桐芳;为了她,他却来到了”行刑场“!他的腿已不能动,象插在了地上。钱先生扯住他的胳臂,拉着他走。晓荷不敢抬头,怕看见远处的山,那可怕的山。他知道,他将永远进不了城,他的鬼魂会被关在城外,只能在高山与田野之间游荡。可怕!他也不敢夺出胳臂逃跑,他晓得枪弹比腿走的快。他只能再央告,可是嘴唇一劲儿颤,说不出话来。
他们走过了祁天佑投河的地方,钱先生指给了晓荷看。”祁天佑死在了这里!“那里除了冻得很结实的冰,什么也没有。晓荷可是不敢看,他把头扭开。当天佑死的时候,他丝毫没感觉到什么,并且也没到祁家去吊唁。他以为天佑不过是个小商人,死或活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可是动了心;他想他也许在十分钟之内便和天佑作了地下的邻居。
再往前走,他们过了瑞丰发现帽子盖着人头的地方。帽子没有了,人头也不见了,可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扔着人骨头。他们还往前走。晓荷有点不耐烦了。他想问一声:”到底上哪儿去?“可是又不敢开口。他不敢说:”别折磨我啦,杀剐给我个干脆的!“不单不敢开口,他几乎也不敢睁眼看四外了。他觉得,不用杀他,只须在这种地方走一整天,他也会吓死。他知道,这里与城里,不过只隔着一道小河与一堵厚的城墙,但是,他也知道,城墙里才算北平,才有安全,才有东安市场与糖葫芦,涮羊肉!
穿过一个小松林,他们斜奔西南。又走了一里地左右,他们来到一个乱尸岗子。在一群小小的坟头里,有两个新的。那简直不是坟头,而只是很少的一点土,上面盖着一些破瓦烂砖头。
钱先生立住了。
晓荷的嘴开始扯动,鼻子不住的吸气。”钱先生!你真要枪毙我吗?我,我一辈子没作过错事!我不过好应酬,讲究吃穿,我并没有坏心眼!你就不能饶恕我吗?钱先生!钱伯伯!“”跪下!“钱先生命令他。
没费事,晓荷跪在了坟头前,用手捂着后脑瓢儿,好象他的手可以挡得住枪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