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省灯油,韵梅总在白天抓着工夫作活,晚上很早的就睡,不必点灯。就是点上灯,灯头也捻得很小。为教小顺儿读书,瑞宣狠心的把灯头捻大!不,他不能为省一点油而耽误了孩子的教育!屋中的这点灯光,仿佛是亡城中的唯一的光明,是风暴里的灯塔!
冷天,他把小顺儿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袖口里,面对面的给讲古说今。讲着讲着,小顺儿打了盹。他无可如何的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热天,父子会坐在院中用功。这时候,小妞子也往往装模作样的坐下听讲。小顺儿若提出抗议:“妞妞,你听不懂!”瑞宣温和的说:“教她听听,她会懂的!”在最近两天,正在这么讲说,忽然想起目前的人造饥荒,瑞宣浑身忽然的一冷。他看见了个将要饿死的小儿,样子还象小顺儿,可是瘦得只剩了一层皮!他讲不下去了。“小顺儿,睡觉去吧!”他知道,这点教育救不了小顺儿,而更恨自己的无能与可笑。
因此,他可也就更爱小顺儿。小顺儿是他的希望,小顺儿将要作出他所未能作到的一切,小顺儿万不可饿死!
但是,谁能保证,在无粮的城中,儿女不饿死呢?
李四爷的生意还是很不错。北平,虽然穷,虽然没有粮,可是人口越来越多。不错,铺户家家裁人;可是四乡八镇的人民,因为丢失了家产,或被敌人烧毁了村庄,或因躲避刀兵,象赶集似的一群群的往这座死城里走。“北平”这两个字,好象就教他们感到安全。街上,十家铺子倒有九家只剩了一两个老弱残兵,而胡同里,哪一家院子都挤满了人。李四爷给活人搬家,给死人领杠,几乎天天都有事作。
虽然这样不得闲,老人可是并不很高兴。他纳闷人们为什么都往这座死城里来受罪。北平城里并不是出粮的地方啊!有时候,他领着棺材出城,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炮声。他心中马上想明白:怪不得人们往城里逃,四处还都在打仗啊!不过,过一会儿他又想到:躲开枪炮,逃到城里,可躲不开饥寒哪!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立在城门口大声的去喊叫:“朋友们,不要进这个城门,进去必死!”可是,他不敢去喊,城门上有日本兵。
“哼!”他揣摸着对自己说:“都怕死!城里的人不敢逃出去,怕死!城外的人,往城里走,怕死!连你,李四,你不敢在城门口喊叫,也怕死!”他看不起了大家,也看不起他自己!
更让他伤心的,是看见城外各处都只种着白薯。没有玉米,高粱,谷子;一望无际,都是爬在地上的绿的白薯秧子。他打听明白,凡是日本人占领的地方,铁路公路两旁二十里以内,都只准种白薯。日本人怕游击队,所以不给他们留起青纱帐。白薯秧子只能爬伏在地上;中国人,仿佛是,也得爬伏在地上,永远不能立起来,向敌人开几枪!
这一岗一岗的,毫无变化的,绿秧子,使老人头晕。在往年,每一出城,看见各种的农作物,他便感到高兴。那高高的高粱与玉米,那矮的小米子,那黑绿的毛豆,都发着甜味,给他一些希望——这是给他与大家吃的粮食。特别是在下过大雨以后,在两旁都是青苗的大道中,他不单闻见香甜的青气,而且听到高粱玉米狂喜的往上拔节子,咯吱咯吱的轻响。这使他感到生趣,觉得年轻了几岁。
现在,他只好半闭着眼走。那些白薯秧子没有香味,没有红的缨,没有由白而黄而红的穗子,而只那么一行行的爬伏在地上,使他头晕心焦。有时候,他几乎忘了方向。
而且,看到那些绿而不美的秧蔓,他马上便想到白薯是怎样的不磁实:吃少了,一会儿就饿;吃多了,胃中就冒酸水。他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白薯不能给他饱暖与康健之感。
在这些零七八碎的杂感而外,他还有更痛心的事呢。自从他作了副里长,随着白巡长挨家按户的收取铜铁,他的美誉便降落了许多。谁都知道他是好人,可是又有一种不合逻辑的逻辑——不敢反抗日本人,又不甘毫无表示,所以只好拿李老人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