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大小把她包围住。她捂着眼,忍着疼,说:“不要紧!不要紧!”
天佑太太教韵梅赶快去洗一洗伤口,她自己到屋中去找创药。两个孩子不肯离开妈妈,跟出来跟进去的随着她。小妞子不住的吸气,把小嘴努出好高的说:“妈流血,妈疼哟!”
洗了洗,韵梅发现只在眼角外打破了一块,幸而没有伤了眼睛。她放了心。上了一点药以后,她简单的告诉大家:“有人乱挤乱闹,巡警们抡开了皮鞭,我受了点误伤!”这样轻描淡写的说,为是减少老人们的担心。她知道她还须再去领粮,所以不便使大家每次都关切她。
她的伤口疼起来,可是还要去给大家作午饭。天佑太太拦住她,而自己下了厨房。祁老人力逼着孙媳去躺下休息,而后长叹了一口气。
韵梅眯了个小盹儿,赶紧爬了起来。对着镜子,她看到脸上已有点发肿。楞了一会儿,她反倒觉得痛快了:“以后我就晓得怎么留神,怎么见机而作了!一次生,两次熟!”她告诉自己。
白巡长给送来粮食——小小的一口袋,看样子也就有四五斤。
祁老人把口袋接过来,很想跟白巡长谈一谈。白巡长虽然很忙,可是也不肯放下口袋就走。他对韵梅的受伤很感到不安,必须向她解释一番。韵梅从屋里出来,他赶紧说了话:“我,祁太太,我没教他们用鞭子抽人,可是我也拦不住他们!他们不是我手下的人,是区署里另派来的。他们拿着皮鞭,也就愿意试试抡它一抡!你不要紧了吧?祁太太!告诉你,我甭提多难过啦!什么话呢,大家都是老街旧邻,为领粮,还要挨打,真!可是我没有办法,他们不属我管,不听我的话。哼,我真不敢想,全北平今天得有多少挨皮鞭的!我是走狗,我拦不住拿皮鞭的走狗们乱打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得啦,祁太太,好好的休息休息吧!日久天长,有咱们的罪受,瞧着吧!”白巡长把话一气说完,没有给别人留个说话的机会,便走出去。
祁老人送到门口,白巡长已走出老远去,他很想质问白巡长几句,可是白巡长没给他个开口的机会。他觉得白巡长可爱,也可恨;诚实,也狡猾。
小顺儿象一条受了惊的小毛驴似的跑来:“太爷爷,快来看看吧!快呀!”说完,他拉住老人的手,往院里扯。“慢点哟!慢着!别把我扯倒了哟!”老人一边走一边说。
天佑太太与儿媳被好奇心所使,已把那点粮食倒在了一个大绿瓦盆中。她们看不懂那是什么东西,所以去请老太爷来鉴定。
老人立着,看了会儿,摇了摇头。哈着腰,用手摸了摸,摇了摇头。他蹲下去,连摸带看,又摇了摇头。活了七十多岁,他没看见过这样的粮食。
盆中是各种颜色合成的一种又象茶叶末子,又象受了潮湿的药面子的东西,不是米糠,因为它比糠粗糙的多;也不是麸子,因为它比麸子稍细一点。它一定不是面粉,因为它不棉棉软软的合在一处,而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一些谁也不肯合作的散沙。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细看,有的东西象玉米棒子,一块一块的,虽然经过了磨碾,而拒绝成为粉末。有的虽然也是碎块块,可是颜色深绿,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豆饼渣滓。有的挺黑挺亮,老人断定那是高粱壳儿。有的……老人不愿再细看。够了,有豆饼渣滓这一项就够了;人已变成了猪!他闻了闻,这黑绿的东西不单连谷糠的香味也没有,而且又酸又霉,又涩又臭,象由老鼠洞挖出来的!老人的手颤起来。把手心上的“面”放在盆中,他立起来,走进自己的屋里,一言未发。
小顺儿走过来,问:“太爷,到底是什么呀?”
老人把头摇得很慢,没有回话,好象是不仅表示自己的知识不够,也否定了自己的智慧与价值——人和猪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