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七本是胆小的人,但在自从昏倒在街上几次以后,他已不那么怕死。现在,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死的罪名,也顾不得去想他该怎样处置自己。他好象完全没有经过考虑,扑奔过晓荷去,他的手与脚全踢打在晓荷的身上。“你!你!我知道,遇见你就没好事;你,没有骨头,没有血的走狗!”
这时候,日本兵正要用刺刀扎孙七,可是最后下车的一个,穿着长衫颇体面的人,跳下车来掉头就跑。日本兵赶了他去,刺刀扎入他的背中。
端着枪,日本兵跑回来。孙七还在踢打冠晓荷。刺刀离孙七很近了,他把近视眼眯成两条缝子,而后睁开,睁得很大;紧跟着,他怒吼了一声:“干什么?”说也奇怪,冷不防的听到这一吼,日本兵莫名其妙的立定,仿佛忘了他要干什么了。
楞了一会儿,日本兵不去用刺刀扎孙七,而教大家排好。晓荷还在地上跪着,兵顺手把他揪起来,作为排头。孙七胡胡涂涂的排在第二。
天更亮了。阳光照着这些人,一片光杆的榆树,坟头,白薯地,也照着死亡。坟头上的一对乌鸦又飞起来,哀叫了两声,再落下。日本兵端着枪,领着大家往树后走。
树后有一大溜挖好的坑,土块上有些被晒死的紫红的蚯蚓。
“消毒的!”日本兵一枪把子将冠晓荷打入第一个坑。晓荷尖锐的狂喊了一声:“饶命哟!”
司机把铁锹交给孙七与第三个人,用手比画着,教他们填土。孙七忘了一切,只知道坑中是卖国卖友的冠晓荷。他把身上所有的一点力气都拿出来,往坑中填土。晓荷还在喊:“饶命呀!”
坑中的土越来越厚,晓荷的声音越来越小。土埋到他的胸,他翻眼看看日本兵,要再喊饶命,可是一锹堵住他的嘴,乌鸦飞了过来,在树林上旋转了一下,又飞开。第二个坑是孙七的,他跳了进去,没出一声。
这叫做消毒。
全城都在消毒。共和面弄坏了北平人的肠胃,而日本人疑心是什么传染病,深怕染到日本居民。几辆大卡车日夜在街上巡行,见到晕倒的,闹肚子的,都拖走去消毒。消灭一个便省一份粮食。
就是这样,我们的天字号的顺民冠晓荷,与我们的好邻居,朋友,理发匠,都被消了毒。
小羊圈的人们只注意到孙七的失踪,而没想到他会被活埋。饥饿使人们自顾不暇,谁也没张罗着去找一找他。孙七太太是个四十来岁,永远烟不出火不进的①,不惹人注意的妇人。见丈夫老不回来,她落了几点泪,回了娘家。小羊圈的老住户就这么鸦雀无声的又减少了一家。
慢慢的,消毒这一名词与办法传到人们的耳中,他们开始怀疑是否孙七便是这个办法的牺牲者。虽然这么疑虑,大家可不高兴以此为题,谈论什么。他们的肚子也都不很好。假若孙七真是因闹肚子而……他们自己呢?这太惨,太可怕了!不提也罢!
又到了“七七”。日本人把五色旗收起去,而卖给大家青天白日旗。旗上还有新添的一条黄布,上面印好:“反共和平建国”。他们不认识这个黄条,也不信上面的那几个字。低下头,他们不敢再看那骗人的旗子。
在这面旗子而外,他们也看到:黄色的,左角上有红蓝白黑条子的满洲国旗,和中间一条红宽道子,上下有黄白蓝窄道道的蒙古联邦国旗。他们向来没看见过这些旗帜,也就不想去承认它们。他们知道,在这些旗帜下,闹肚子的都可以被活埋!
除了悬挂这些旗子,日本人还大张旗鼓的追悼东洋武士的“忠魂”。在南苑,西苑,中山公园,都有极庄严的追悼会,倒好象历史须从新写过,中国人须负战争的责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