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陪您去!”瑞宣知道一号的老太婆不大会说中国话。
小顺儿见爸爸要跟老人去,偷偷的躲开。他恨一号的日本孩子,不高兴他们吃到太爷的寿桃。
瑞宣敲了两次门,一号的老太婆,带着两个淘气孩子,才慢慢的开了个门缝。及至看明白是瑞宣,她赶紧把门开开,两个孩子,一点也不象往日那么淘气了,乖乖的立在她旁边。还没等瑞宣说明来意,老太婆就用英语说了话:“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告诉你!他们的娘都被军队调了去,充当营妓!我是日本人,也是人类的人;以一个日本人说,我应当一语不发,完全服从命令;以一个人类的人说,我诅咒那教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变成骨灰,妈妈变成妓女的人!”老太太把话说完,手与唇都颤动起来。
两个孩子始终看着老太太的嘴,大概已猜到她说的是什么。到她说完了话,他们更靠近她些,呆呆的立着。
瑞宣想不起说什么好。他应当安慰老太太,可又觉得那些来烧杀中国的人们理当男作骨灰,女作娼妓。
祁老人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慢慢的把手绢里的馒头拿出来,递给那两个孩子。同时,他对瑞宣说:“告诉她,这是寿桃!”
瑞宣照样的告诉了老太太,她点了点头,而后又楞起来。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没有话可说,十只眼都呆呆的看着那大的白的馒头。
瑞宣搀着祖父,轻轻的说了声:“走吧?”
老人没说什么,随着长孙往家中走:“那个老太太说什么来着?”
瑞宣没敢回头。他觉得老太婆和两个孩子必定还在门口看着他呢。一直的进了家门,他才把老婆婆的话告诉了祖父。祁老人想了半天,低声的说:“谁杀人,谁也挨杀;谁祸害女人,谁的女人也挨祸害!那两个孩子跟老婆婆都怪可怜的!”
一阵冷飕飕的西北风使多少万北平人颤抖。
在往年,这季节,北平城里必有多少处菊花展览;多少大学中学的男女学生到西山或居庸关,十三陵,去旅行;就是小学的儿童也要到万牲园去看看猴子与长鼻子的大象。诗人们要载酒登高,或到郊外去欣赏红叶。秋,在太平年月,给人们带来繁露晨霜与桂香明月;虽然人们都知道将有狂风冰雪,可是并不因此而减少了生趣;反之,大家却希望,并且准备,去享受冬天的围炉闲话,嚼着甜脆的萝卜或冰糖葫芦。
现在,西北风,秋的先锋,业已吹来,而没有人敢到城外去游览;西山北山还时常发出炮声。即使没有炮声,人们也顾不得去看霜林红叶,或去登高赋诗,他们的肚子空,身上冷。他们只知道一夜的狂风便会忽然入冬,冬将是他们的行刑者,把他们冻僵。
人们忘了一切,而只看到死亡的黑影。他们听到德军攻入苏联,而并没十分注意。他们已和世界隔离,只与死亡拴在一处。不敢希望别的,他们只求好歹的度过冬天,能不僵卧在风雪里便是胜利。
在那晨霜未化的大路上,他们看见,老有一部卡车,那把冠晓荷与孙七送到“消毒”的巨坑的卡车,慢慢的游行。这是鬼车!每逢它遇到路旁的僵尸,病死的,饿死的,或半死的,它便随便的停下来,把尸身拖走。看到鬼车,他们不由的便想到自己也有被拖走的可能——你倒在路上,被拖走,去喂野狗!没有医生看护来招呼,没有儿女问你的遗言,没有哀乐与哭声伴送棺材,你就那么象条死猫死狗似的销声灭迹。韵梅三天两头的看见这部鬼车。
有了第一次领粮的经验,她不敢再迟到。每逢去领粮,她黑早的便起床。有时候起猛了,天上还满是星星。起来,她好歹的梳洗一下,便去给大家勾出一锅黑的,象药汤子似的粥来;而后把碗筷和咸菜都打点好。这些作罢,她到婆母的窗外,轻声的叫了一声:“妈,我走啦!”
领粮的地方并不老在一处。有时候,她须走四五里路;有时候,她甚至须到东城去。假若是在东城,她必须去赶第一班电车;洋车太贵,她坐不起。她没坐惯电车,但是她下了决心去试验。她是负责的人,她不肯因为日本人的戏弄,残暴,而稍微偷一点懒。
她的胆量并不大。她怕狗。在清晨路静人稀的路上走,偶而听到一声犬吠,她便大吃一惊。她必须握紧了口袋,大着胆,手心上出着凉汗,往前冲走。有时候,她看见成群的日本兵。她害怕,可是不便显出慌张来。低下头,心跳得很快,她轻快的往前走。她怕,可是绝不退缩。她好象是用整个的生命去争取那点黑臭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