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他看见了禁城的红墙,与七十二条脊的黄瓦角楼。他收住脚步,看了看表,才一点钟。他决定先进到公园里去,万一瑞全能早来一些呢。
公园里没有什么游人。御河沿上已没有了茶座,地上有不少发香的松花。他往南走。有几个青年男女在小溜冰场上溜冰。他没敢看他们。不管他们是汉奸的,还是别人的,子弟,反正他们都正和老三相反:不知道去抗敌,而在这里苟安,享受。他不屑于看他们。
他找了松树旁的一条长凳,坐下。阳光射在他的头上,使他微微的发倦。他急忙立起来,他必不可因为困倦而打盹儿,以至误了会见老三的时间。
好容易到了两点钟,他向公园后门走去。还没走到,迎面来了个青年,穿着件扯天扯地的长棉袍。他没想到那能是老三。
老三扑过大哥来。”哈,不期而遇!瑞大哥!“老三的声音很高,似乎是为教全公园的人都能听到。
瑞宣这才看明白了老三。他的眼泪要夺眶而出。可是瑞全没给大哥留落泪的机会。一手扯着大哥的臂,他大声的说:”来,再溜一趟吧!老哥儿俩老没见了,大嫂倒好?“瑞宣晓得老三是在作戏,也知道老三必须作戏,可是,他几乎有点要恨老三能这么控制住感情去作戏。
瑞宣愿意细看看老三,由老三的脸看到老三的心。可是,老三扯着他一劲往前走。
瑞宣试着找老三的脸,老三的脸可是故意的向一旁扭着点。这,教瑞宣明白过来:老三是故意把脸躲开,因为弟兄若面对了面,连老三也恐怕要落泪的。他不恨老三了。老三不但有胆子,也知道怎么小心。真的,老三并不象金盔金甲的天神;可是老三的光阴并没白白的扔弃,老三学会了本事。老三已不是祁家四世同堂的一环,而是独当一面的一个新中国人。看老三那件扯天扯地的棉袍!”我们坐一坐吧?“瑞宣好容易想起这么句话来。兄弟坐在了一棵老柏的下面。
瑞宣想把四年来的积郁全一下子倾吐出来。老三是他的亲弟弟,也是最知心的好友。他的委屈,羞愧,都只能向老三坦白的述说;而且,他也知道,只能由老三得到原谅与安慰。
可是,他说不出话来。身旁的老三,他觉得,已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一种象征着什么的力量。那个力量似乎是不属于瑞宣的时代,国家的。那个力量,象光似的,今天发射,而也许在明天,明年,或下一世纪,方能教什么地方得到光明。他没法对这样的一种力,一种光,诉说他自己心中的委屈,正象萤火不敢在阳光下飞动那样。这样,他觉得老三忽然变成个他所不认识的人。他本极想细看看弟弟,现在,他居然低下头去了;离着光源近的感到光的可怕。
老三说了话:”大哥,你怎么办呢?“”嗯?“瑞宣似乎没听明白。”我说,你怎么办呢?你失了业,不是吗?“”啊!对!“瑞宣连连的点头。在他心里,他以为老三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定首先问到祖父与家人。可是,他没想到老三却张口就问他的失业。呕,他一定不要因此而恼了老三,老三是另一世界的人,因此,他又”啊“了一声。”大哥!“瑞全放低了声音:”我不能在这里久坐!快告诉我,你教书去好不好?“”上哪儿去教书?“瑞宣以为老三是教他到北平外边去教书。他愿意去。一旦他离开北平,他想,他自己便离老三的世界更近了一点。”在这里!“”在这里?“瑞宣想起来一片话:”这四年里,我受了多少苦,完全为不食周粟!积极的,我没作出任何事来;消极的,我可是保持住了个人的清白!到现在,我去教书,在北平教书,不论我的理由多么充足,心地多么清白,别人也不会原谅我,教我一辈子也洗刷不清自己。赶到胜利的那一天来到,老朋友们由外面回来,我有什么脸再见他们呢?我,我就变成了一个黑人!“瑞宣的话说得很流畅了。他没想到,一见到老三,他便这样象拌嘴似的,不客气的,辩论。同时,他可是觉得他应当这么不客气,不仅因为老三是他的弟弟,而且也因为老三是另一种人,他须对老三直言无隐。他感到痛快。”教我去教书也行,除非……“”除非怎样?“”除非你给我个证明文件,证明我的工作是工作,不是附逆投降!“老三楞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给任何人证明文件的权,大哥!“没等大哥回话,他赶紧往下说:”我得告诉你,大哥:当教员,当我所要的教员,可就是跟我合作,有危险!哪个学校都三天两头的有被捕的学生和教员。因此,我才需要明知冒险而还敢给学生们打气的教员。日本人要用恐怖打碎青年们的爱国心,我们得设法打碎日本人的恐怖。一点不错,大哥,你应当顾到你的清白;可是,假若你到了学校,不久就因为你的言语行动而被捕,不是也没有人知道吗?在战争里,有无名的汉奸(象贪官污吏和奸商),也有无名的英雄。你说你怕不明不白的去当教员,以后没脸见人;可是你也怕人不知鬼不觉的作个无名英雄吗?我看哪,大哥,我明白你,你自己明白你,就够了,用不着多考虑别的。“瑞宣没敢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