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见不着卖蔬菜和水果的小贩了,小羊圈的人只能将就着活下去。小贩们都怕三号的日本女人们抢。
这样一来,给中国妇女带来了很大的不方便,象韵梅就再也不能在自己家门口买点葱和菠菜什么的了。哪怕买头蒜(丁香书院小说)呢,也得上趟街。再说,小贩们挨了抢,就得打中国人身上捞回本儿来。东西全涨了价。韵梅发现她还得交一笔抢劫税。
打李四爷过世那会儿起,白巡长就一天比一天烦恼。虽说他也能琢磨出两条理由来原谅自己,可不论他怎么想,总还是觉着亏心,对不住李四爷。是他,硬拉四爷出来当的里长,日本宪兵打四爷的时候,他也没上前拦。他没法不到小羊圈来巡查,可他又很怕见四大妈和她儿子。每回见了他们,他都低下头,不敢正着眼瞧。他在人前挺不起腰杆,简直是个苟且偷生的可怜虫。
他不让手下人去管日本娘们抢东西的事。”我们要是去报告,或者管上一管,保不住这些混账东西就会想方设法把做小买卖的抓起来。我说弟兄们,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眼睛闭上。整个北平都让人家给占了,哪儿还有是非呢?“小羊圈不能没有里长,他想到祁瑞宣和程长顺,不过他们都面慈心软,办不了事。
李四爷一死,丁约翰就看上了这份儿差事。他如今有的是时间。自打英国府出来,他就没再谋差事。既在英国府里做过事,他不愿意到西餐馆里去当摆台的。就算他乐意降低身分,也不见得准能找到工作,因为日本人既反英,又反美,多一半的西餐馆都关了门。
白巡长不喜欢丁约翰那副洋派头,不过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点了头。
安排好里长的事,白巡长仍然日夜里牵肠挂肚。还有桩事让他揪心,又难于说出口:年纪太大了。
见天儿,他拿一把老掉了牙的剃刀,细细把胡子茬刮个精光,旧制服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双旧皮鞋,也用破布擦得锃亮,走路的时候,强打精神挺起胸脯,可是他明白,自己的老态是遮盖不住的。他并不愿意给日本人当走狗,然而也的确怕日本人撤他的差。查街的时候,他总怕抽冷子会碰上个日本人对他说:”滚!谁要你这么个老东西来当巡长?“他最头疼的是,自打日本女人们抢开东西以后,中国人也学会了这一手。他叫手底下的人别管日本女人们抢东西,那他又怎么能叫他们去管中国人呢?中国人抢得再多,也赛不过日本人。要是他不敢管日本人,也就不该管中国人。他低下头,对手下人说:”别管他们,肚子都饿瘪了,谁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就是把他们抓起来,日本人也不会说咱们好。监牢都住满了,犯人也没有粮食吃。唉——还是那话,睁只眼闭只眼吧,等咱们的眼睛都闭上,永远不再睁开,世界兴许就太平了。“因为不够吃,居于统治地位的异族露出了狐狸尾巴;因为饥饿,奴隶们也顾不得羞耻了。忍饥挨饿的人,一心想的是弄点什么往嘴里填,体面不体面,早就顾不上了,偷点抢点都算不了什么事儿。
在北平卖生熟猪肉的铺子里,切肘花和香肠的肉墩子足有一人多高。这是因为掌柜的怕买主伸手抓肉,把手指头剁掉一截。可是现在这些高高的肉墩子(原本就是半截大树干)已经拦不住人们往那儿伸手。卖生肉的肉铺一向是在肉案子上切,因为再贪的人也不会把生肉,或者大油抓起来往嘴里送。然而现在真有抢生肉吃的人。
自打日本人实行粮食配给以来,肉铺的生意就冷清起来。常常一连三五天没有肉卖。偶尔有点儿肉,就连夜的出来,不论生熟,都切成小块,拿纸或者荷叶包上,藏在柜橱里。买主得先交钱,然后才能接过一小点肉。
这种先交钱后交货的办法,在北平风行一时。要是不先掏钱,什么也甭想买。
卖烧饼、包子和别种吃食的做小买卖的,都用细铁丝网子把篮子罩上,加锁。买主先交钱,随后打开篮子上的锁,把东西拿出来。小贩们还一边交货一边说,东西一倒手,他就不负责了。因为买东西的时候,摊子或担子旁边总有人等着,见吃的东西就抢。
韵梅给抢过两回,再也不敢打发小顺儿去买东西了。虽说东西不值什么,她可是害了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