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屋中,他想睡一会儿。可是,他睡不着。他极疲乏,但是刚一团眼,他就忽然惊醒,好象听见什么对老三不利的消息。他爱老三;因为爱他,所以才放走他。他并不后悔教老三走,只是不能放心老三究竟走得脱走不脱。一会儿,他想到老三的参加抗战的光荣,一会儿又想到老三被敌人擒住,与王排长一同去受最惨的刑罚。他的脸上和身上一阵阵的出着讨厌的凉汗。
同时,他得想出言词去敷衍家里的人。他不能马上痛痛快快的告诉大家实话,那会引起全家的不安,或者还会使老人们因关切而闹点病。他得等合适的机会再说,而且有证据使大家放心老三的安全。
多么长的天啊!太阳影儿仿佛随时的停止前进,钟上的针儿也象不会再动。好容易,好容易,到了四点钟,他在枣树下听见四大妈高声向李四爷说话。他急忙跑出去。李四爷低声的说:
“他们出了城!”
瑞全走后,祁老人问了瑞宣好几次:“小三儿哪里去啦?”瑞宣编了个谎,硬说日本兵要用瑞全的学校作营房,所以学生都搬到学校里去住,好教日本兵去另找地方。其实呢,瑞宣很明白:假若日本兵真要占用学校,一个电话便够了,谁也不敢反抗。他知道自己的谎言编制的并不高明,可是老人竟自相信了,也就不必再改编。
瑞丰看出点棱缝来,心中很不高兴,向大哥提出质问。瑞宣虽然平日不大喜欢老二,可是他觉得在这种危患中,兄弟的情谊必然的增高加厚,似乎不应当欺哄老二,所以他说了实话。
“怎么?大哥你教他走的?”瑞丰的小干脸绷得象鼓皮似的。
“他决心要走,我不好阻止;一个热情的青年,理当出去走走!”
“大哥你可说得好!你就不想想,他不久就毕业,毕业后抓俩钱儿,也好帮着家里过日子呀!真,你怎么把只快要下蛋的鸡放了走呢?再说,赶明儿一调查户口,我们有人在外边抗战,还不是蘑菇?”
假若老二是因为不放心老三的安全而责备老大,瑞宣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人的胆量是不会一样大的。胆量小而情感厚是可以原谅的。现在,老二的挑剔,是完全把手足之情抛开,而专从实利上讲,瑞宣简直没法不动气了。
可是,他咽了好几口气,到底控制住了自己。他是当家的,应当忍气;况且,在城亡国危之际,家庭里还闹什么饥荒呢。他极勉强的笑了一笑。“老二,你想得对,我没想到!”“现在最要紧的是千万别声张出去!”老二相当骄傲的嘱告哥哥。“一传说出去,咱们全家都没命!我早就说过,大哥你不要太宠着老三,你老不听!我看哪,咱们还是分居的好!好吗,这玩艺儿,老三闯出祸来,把咱老二的头耍下去,才糟糕一马司!”
瑞宣不能再忍。他的眼只剩了一条缝儿,胖脸上的肉都缩紧。还是低声的,可是每个字都象小石子落在渊涧里,声小而结实,他说:“老二!你滚出去!”
老二没想到老大能有这么一招,他的小干脸完全红了,象个用手绢儿擦亮了的小山里红似的。他要发作。可是一看大哥的眼神和脸色,他忍住了气:“好,我滚就是了!”老大拦住了他:“等等!我还有话说呢!”他的脸白得可怕。“平日,我老敷衍你,因为这里既由我当家,我就不好意思跟你吵嘴。这可是个错误!你以为我不跟你驳辩,就是你说对了,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你的坏毛病——你总以为搂住便宜就好,牺牲一点就坏。我很抱歉,我没能早早的矫正你!今天,我告诉你点实话吧!老三走得对,走得好!假若你也还自居为青年,你也应当走,作点比吃喝打扮更大一点的事去!两重老人都在这里,我自己没法子走开,但是我也并不以此就原谅自己!你想想看,日本人的刀已放在咱们的脖子上,你还能单看家中的芝麻粒大的事,而不往更大点的事上多瞧一眼吗?我并不逼着你走,我是教你先去多想一想,往远处大处想一想!”他的气消了一点,脸上渐渐的有了红色。“请你原谅我的发脾气,老二!但是,你也应当知道,好话都是不大受听的!好,你去吧!”他拿出老大哥的气派来,命令弟弟出去,省得再继续争吵。